彼汾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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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翟国 6

    时近中秋,整个乔山仿佛换上了盛大彩妆,漫山遍野葱茏茂密的植被点染豪绘出深浅不一的红、黄、绿色,相衬相间,绚烂多姿,在碧空暖阳下十分醒目养眼,令人心旷神怡。

    “啊!太好看了!”“真美!”大家纷纷赞不绝口。

    但是狐偃看到重耳对眼前美景并没有什么感触,依然沉默寡言,木偶一样随着大家或行或止。

    顺着山中曲折小径一路攀爬而上,走到半山腰一处开阔地,大伙累了,便择一山石坐下来休息。

    狐偃见一名身着短褐麻衣、须发皆白的耄耋老樵夫正在大石边捆绑柴禾,便问道:“老人家,这乔山应该是在翟国以东吧?”

    老樵夫晃动两颗摇摇欲坠的大门牙答道:“嗯,没错,翻过这乔山,就是黄河,过了黄河就是晋国。”

    “哦。请问老人家,您今年高寿啊?”

    “我今年整八十。”

    “那您是寿星了,身体真硬朗,还打得动柴禾!”

    “打不动也得打,哎,也是没法子,家里没的靠,不出来不行啊!不过话说回来,我这把老骨头也就得天天出来活动活动,要不越发的不灵便喽!”

    “您打的柴禾都一般粗细啊!”

    “嗯,是的。这柴可不是随便打的。太细不禁烧,太粗不好打,还伤树身。你看,这样的,这样的,还有这样的,明年开春是必须被修掉的,所以现在不如砍下来当柴烧。”

    “看来您很爱惜这些树木!”

    “那可不!靠山吃山,这些树大都是三十年前到现在,我亲手栽下的。”

    狐偃很吃惊:“您亲手栽的?三十年?那栽了有多少株啦?”

    “我也数不清了,少说也有几万株了。”

    “您这么喜欢栽树?”

    “是我老伴喜欢。三十年前她过世了,临终前嘱咐我,不让把她埋到地底下,说怕冷、怕黑。让我用她的骨灰种树,每种一棵树,下面撒一点骨灰,等树活了,她也就活了,这样我想她的时候,就上山看看这些树。三十年来,我几乎天天上来侍弄这些树。只要这些树还活着,我觉得老伴就是一直在陪着我。”

    “啊!好感人!”贾陀感叹,“要是有人对我这么深情,活这一遭也值了!老伯,您真是了不起!”

    谷儿注意到:公子听到老人这些话,眼睛内突然迸发出许久不见的光亮。

    从此以后,只要天气好,重耳便主动要求上乔山散步,每次上山,基本都能碰到那个老樵夫。渐渐地,他们和老人熟络起来。

    一次,他跟老人说道:“老伯,您能教我种树吗?让我和您一起种树吧!”

    话刚出口,谷儿在一旁抢先说道:“不行的公子,公子的伤还未痊愈,不能使蛮力!”

    老人听了,特意端详重耳,说道:“我说你看上去面色不对呢!果然是带着伤的,来我看看你伤着哪儿了?”

    谷儿轻轻撑开公子右肩的衣服给老人看。

    老人看完说道:“皮肉青黑,这是中毒所致啊,我告你一味药,这山上有的是,就是拿蒲公英和甜草根天天熬水喝,喝上它个一年半载,就好得差不多了!现在你确实不能使蛮力。至于种树,马上天气就变冷了,现在就是种下去,成活的也不会多。不如等明年开春天气变暖和,雨水也多的时候,再种不迟。”

    重耳听老人说得不无道理,只好作罢。

    老人见重耳面相慈善,却神情忧郁,便问:“孩子,你是不是有啥难解的心事?”

    重耳默然不语。

    谷儿悄悄拽拽老人衣襟,摇摇头。

    老人淡然一笑,一面捆柴禾,一面自言自语道:“世间之事,大不过生死,只要过了生死这道坎,时间一久,什么伤痛都会好的!甭管是皮肉伤,还是内伤。就像那河道里的石头,甭管它有多硬,时间久了,都会被冲刷得光不溜溜的。凡事还要看开才好,要不然,白白熬坏了身子,到头来还不是自己遭罪呀?”

    “老伯您说得太对了!”谷儿嘿嘿一笑,应道。

    下山回去后,谷儿赶紧将老樵夫的药方告诉子推,子推笑道:“老人说得没错,我给公子煎的调养药里就有蒲公英和甘草。”

    谷儿不好意思了:“那太好了,我只是想着公子快些好,没有其他意思,子推大人可千万别多心啊!”

    子推拍拍谷儿的肩膀,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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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公子入了寝室,让谷儿也去休息。

    谷儿出去如厕,刚从茅厕出来,就被五壮和头须一把擒住。头须问道:“公子睡啦?”

    “嗯。”

    “走!喝一盅去!”

    谷儿被两人拽到头须居室。只见居室中间一个小矮几上摆着几样小菜和一个酒壶。

    “好滋润啊!哪来的?”谷儿问。

    五壮:“他掌着金库,哪能不滋润啊?”

    头须:“这是用咱食邑里的泉水新酿的米酒,味是淡了点,喝着还行!菜嘛……”头须不说了。

    五壮:“呵呵!菜是厨子给他做的偏食!这小子,现在巴结他的人多着呢!”

    三人边喝酒吃菜,边倒歇。

    “公子今日如何?”头须问。

    谷儿:“嗯,还不错,近来每日上山散心,情绪越来越好,今天还想跟那老樵夫学种树呢!被我制止了。”

    头须:“唉!公子也忒重情了,这么长时间还走不出来。”

    五壮:“我看快了!听说公子的姨娘有意把两个千金嫁给公子,是不是,谷儿?”

    谷儿:“嗯,有这个意思,但公子还不知道。”

    头须:“听说公子的两个表妹长得一个赛一个的好看,这下公子的病就全好了!”

    谷儿:“我看未必,公子对瑄姑娘感情深着呢!”

    头须滋了口酒,说道:“其实呀,女人和女人能差多少?眼前的总比走了的实惠。一成亲,公子的病准好!你们说是不是?”

    谷儿不想老说公子的事,便问五壮:“五壮,你跟公子来翟国,那你家人呢?他们不是全靠你吗?”

    五壮喝了一口酒,说道:“一则,我母亲已痊愈,我下头的弟妹也大了,我像他们那么大时,早出来做事挣饭养家了。这世上,谁能靠谁一辈子?他们也不能总靠着我。二则,公子对我有大恩,我母亲和我妹的命都是公子救的,我的手脚也是公子保全的,这辈子,不管刀山火海,只要公子不嫌弃,我是跟定公子了。为这样的主子效力,我心里敞亮!”

    头须举起酒盅,说道:“来,为咱们公子干杯!愿咱们公子早日康复,早日回国当国君!”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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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翟君宴约之日,谷儿为公子准备好一件鲜亮新外袍。重耳皱了皱眉,问道:“怎么穿这个?”

    “公子,今日翟君邀公子赴宴,还穿玄色衣服不合适。况且,说不定姨娘要给公子提亲,穿鲜亮一些比较好!”

    “提亲?提什么亲?”重耳蹙眉问道。

    “嗯……小的听狐大人说,姨娘相中公子了,她不是有两个女儿嘛,那日公子在沐春苑里见过的。”

    重耳仍然蹙着眉头,沉吟半晌,说道:“我不想去了,跟他们说我在养病。”

    “这……恐怕不好吧。”

    说话间,狐偃来了,他见重耳坐着不动,说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舅舅,我能不能不去?”

    “今日翟君是专为你设的家宴,不去不礼貌,走吧。”

    重耳犹豫半晌,方穿上那件衣服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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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王宫,重耳跟随舅舅步入宴会大厅,见大家已然济济一堂。

    厅内乐声悠扬,布杯盘、送菜肴、斟美酒的宫人穿梭来往,气氛轻松而热闹。

    重耳首先过正席去给身服玄端、头戴冕冠的翟君行了跪拜大礼……

    虽说刚到翟国时,翟君见过昏迷中的重耳,但那种情行下,对其样貌其实没什么印象。今日翟君见到重耳,不觉眼前一亮,上前俯身拉重耳起来,仔细端详,见重耳身姿挺拔,相貌清俊,细看五官,鼻梁高挺,剑眉浓黑,尤其眼睛、唇形处,还真和狐姬颇为相似,不觉心生怜爱、唏嘘不已。

    翟君拉着重耳的手,依次见过姨娘,重耳给姨娘行了大礼;见过翟国储君狐乞,还有狐乞之子、那日在路上偶遇过的表哥一一狐陟。

    彼时狐陟手里正把着一根五香鸡腿,盘腿坐在席上大嚼大咽,重耳过来给他行礼,他只傲睨自若地瞟了重耳一眼,便低头继续啃食,毫不掩饰对重耳的蔑视之态。

    重耳没在意,于狐陟下手席位落了座。

    席间,翟君忆起几件狐姬小时候的往事,爱女之情溢于言表;介绍了翟国的大致情况,要重耳在翟国安心居住将息修养,不要客气,更不要见外。

    重耳一一应允并致谢,内心十分感激。

    翟君提议大家为重耳的康复干杯,重耳则依次为外公、姨娘、储君的健康长寿、美意延年祝酒。然后大家伴着雅乐,温文静默地小口抿酒、进餐。

    全场唯有狐陟坐姿无状,一面啜嘴咂舌地咀嚼,一面旁若无人地自饮……

    狐乞怒目示意几次不奏效,便忍不住低声提醒:“陟儿,你少喝点吧!”

    “少喝?”狐陟瞪起一双牛眼,冷笑道,“我为什么少……少喝?寡君如此好酒,平日我哪……喝得上?今日沾我表弟的光,才……好不容易喝点,还不让我多喝?来来来!重耳表弟,咱哥俩喝一个!”说完,兀自仰头又干了一大杯。

    狐乞在一旁表情十分尴尬,翟君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说他什么。

    膳毕,宫人撤去杯盘碗筷,换上茶果点心。

    姨娘明显已经等不及了,频频用眼神示意翟君讲定亲之事。

    翟君会意,清了清嗓子,对重耳说道:“重耳啊,寡人听说,前几日你在驿馆花苑邂逅了你的两个表妹,看来你们真是有缘分!你也到了该娶亲的年龄,你姨娘有意将叔隗、季隗许你为妻,不知你意下如何?”

    狐陟一听,脸色陡然阴沉,变得十分难看,“哐当”一声将茶杯重重撴于几上,急得狐乞直用眼睛瞪他。

    重耳听完外公这话,呆愣片刻,起身走到翟君正前方先给外公跪倒稽首,然后起身说道:“重耳多谢外公和姨娘垂怜!只是重耳刚刚遭受家国离乱之苦、身负箭伤之痛,身心疲惫憔悴,眼下无心娶亲,还望外公和姨娘见谅!”

    翟君说道:“正是因为你刚刚遭受家国离乱之苦,心情抑郁、精神萎靡,所以才需要用喜事来冲一冲这晦厄之气!旧的已去,一味沉湎于过往悲痛,有百害而无一利!凡事都应向前看,这样你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再说,这是你姨娘疼爱你的一番心意!自家表妹,知根知底,亲上加亲,说不定这喜事一办,你从此否极泰来,也未可知啊!”

    重耳再次给翟君稽首,抬身说道:“不瞒外公和姨娘,重耳本有未婚之妻,若非逃离晋国时惨遭不测,此时已然成亲。她的名字叫瑄儿一一玉石瑄,出逃时多亏了她,重耳才未落追兵陷阱,得以苟且偷生。重耳悲痛、惋惜、思念之情日甚,恐一时难以释怀!又怎能将这种悲情连带给无辜之人呢?再说晋国之乱,皆因我君父专宠姊妹佞妾、恶意陷害储君而起,所以重耳对同娶姊妹为妻深恶痛绝,还请外公宽宥重耳不从之罪!”

    听到重耳言之成理,翟君犯了难:“可是……”他看向表情尴尬的荔隗,不知何言以出。

    荔隗极力按捺难堪的表情,说道:“公子……既然为难,也只好罢了。”

    “且慢!”一语未了,忽听门口传来一清亮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