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汾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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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楚国 9

    与子瑄辞别,香橼回到寝宫,没去找雪儿玩,躺在枕席上想心事。

    身边宫娥见她忽然变得安安静静、神思恍惚,不禁关切地问:“公主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公主,公主!”

    问了几声香橼才回过神来,“啊?什么?没……没有不舒服。”

    “那公主想不想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吗?”

    香橼忽地坐起来:“不用。你们出去吧,我要作画。”

    “不用奴婢伺候公主吗?”

    “不用。只给我备一张大幅的素帛便好。”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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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不觉,重耳在楚国客居已数月有余。

    每日处理完政务,楚王要么派人请重耳入宫陪他围棋品茗、对饮阔谈,要么与重耳一行人到校场组织蹴鞠比赛,活动筋骨,偶尔还会到郊外围猎。楚王给重耳及其从人安排了豪华舒适的居所、丰厚周到的物用,并且予以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盛情款待。

    经过数月相处,楚王心里明白,重耳绝非胸无大志、耽于享乐之人,他每日谨小慎微陪自己休闲娱乐、尽兴玩耍,一定也在韬光养晦。但他太喜欢这个见过世面、谈吐不凡、举止有度的莫逆之交,太喜欢重耳陪他一起打发闲散时光。如果可能,他希望重耳能长久留在楚国与他为伴。但这只是他个人的想法,因此,楚王从来不问及重耳个人志向、家国情怀,以及对未来有何打算。

    一日恰逢月中,楚王与重耳围完棋,用过晚膳之后,见夜幕降临,天上月明星朗,便邀重耳上紫光台饮酒赏月。

    紫光台是楚宫中的最高建筑,位于花园地势最高的东南角。白日站在台上,可以看到银链般的汉水缓缓与江水相汇,随后融入汤汤大河,奔腾东去……景色十分壮观,视野十分开阔。

    彼时,夜幕低垂,乌雀归巢、万籁俱寂,朗月出于东山之上,星辉明灭于寰宇之间,仿佛除了紫光台,这世间其他一切的人和物都消失隐匿了。

    酒果点心齐备后,楚王屏退内侍,让他们到台下侍候。

    望着满天星斗和皎皎明月,沐浴着徐徐清风,楚王兴致很高,和重耳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渐至微熏。

    楚王说道:“公子,你我虽相识不久,却甚是相得,推心置腹无话不谈,无谈……不欢,我们今日,谈谈……女人,如何?”

    重耳听楚王说要跟他谈女人,怔了一下:“嗯?嗯,好。”他应道。

    楚王倚靠栏杆仰望夜空,缓缓说道:“你说……为何寡人后宫……佳丽如云,一个个花萼相辉、争奇斗艳,寡人却对她们……有欲无爱、有欲无情?”

    重耳有些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应答。

    “哈哈哈!你放心!寡人并非谣言中所传的……嗜好男色之君!”

    “啊?”重耳哑然而笑:“竟有此等谣言!”

    “哼!还不是寡人后宫那些嫔妃们飞短流长?她们经常抱怨寡人冷落她们,还经常叫错她们的名字。其实我……根本分不清、记不住……她们谁是谁,呵呵呵!”

    “她们表面上一个个……贤淑文静、知书达理、一团和气,暗中却为争得我得宠幸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甚至不择手段互相算计,一点……都不可爱!究竟是我阅人太少?还是天下女人都是这般模样,啊?公子心中……可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让公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挚爱情人?”

    重耳正思忖该如何作答,楚王斜睨着他笑道:“看样子是有啊!还不少,对不对?哈哈哈!快说,有几个?”

    重耳憨笑道:“重耳愚笨,又心性执拗,平生……只有一个挚爱。”

    楚王兴致大发,追问:“快给寡人讲讲,是怎样一个奇女子能赢得公子青睐?公子又是如何执拗于她?”

    重耳见楚王并无他意,只是简单的好奇,便把他和瑄儿从小如何相识、如何相伴、如何相爱、如何生离、如何死别,又如何奇迹般重逢,直至后来结合,一起生儿育女的经过简述一遍。但是他没说这个他挚爱一生的女子就是他身边的从人一一子瑄。说完,重耳看到楚王仰望明月呆呆出神,仿佛魂魄出窍的模样。

    默然良久,楚王自斟酒水,仰头灌下,款款说道:“其实……寡人跟公子一样,也深爱过一名女子。

    重耳静静聆听楚王对他倾吐内心隐秘之情。

    “我们那时候,刚刚情窦初开,彼此相爱,爱得惊心动魄,爱得单纯美好,爱得难分难舍,爱得忘记了……彼此的身份。是的,身份!我……忘记了自己是楚国公子,她……忘记了自己是一名小小的宫娥。后来,在母后操持下,我不得不娶郑国公主为妻。你也知道,作为公子,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我本来想将她偷偷留在身边,可后来她却离奇失踪了。过了很长时间,一次我在宫外御车而行,被她的家人拦住破口大骂,才得知她失踪的原因是一一我母后发现她怀了我的孩子,遂将她逐出宫外,等她临盆生产又强行将孩子从她怀中夺走,最后,她生无可恋……跳汉江而死!”

    重耳看到,一行清泪从楚王眼角涌出,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楚王用手背拭去淌到下巴的眼泪,继续说道:“说来非常奇怪,自那以后,寡人再没有见过,比她更美丽温柔、更单纯善良的女子,也没有对哪个女子,像对她那般痴狂地爱恋过。有时,我甚至怀疑……我的爱,已然随她一起葬入汉江,如那涛涛逝水,永不复回……”

    此时,天地万物犹如被夜色吞没一般静默,也不知是不是真实,重耳感到耳边仿佛传来河水汩汩流淌的微弱声音,仿佛汉江发出的深沉叹息。

    酒意微醺的楚王又喝下两樽酒,仰头问道:“重耳,你能想象,寡人是如何得到王位的吗?”

    重耳摇摇头,他看到楚王两眼突然凶光毕露:“那时候,寡人不像公子那般……妇人之仁,寡人眼中只有王位!因此毫不留情地……将屠刀砍向……寡人的亲哥哥,以及任何威胁寡人王位之人!因为……寡人没有选择,我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死我、杀死我母亲……然后夺走王位!”熊恽神情激动、语气凶狠,显然身心又回到过去那段宫廷夺位的腥风血雨之中。

    “可是……可是……为什么?”说道这里,楚王再次哽咽,“寡人得偿所愿,坐拥楚国江山,坐享臣民朝拜,日日钟鸣鼎食、盛馔金樽、佳丽如云、一呼百应……可这些快乐和满足却都如过眼云烟?转眼就消散无踪……啊?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尽的空虚?啊?”

    “你知道吗?重耳,说实话,我内心……很少有真正的快乐,很少!”楚王突然捶着几案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如此孤独!对!是孤独!无穷无尽的……孤独……”

    “因为大王……仁心未泯,良知尚存。”重耳说道。

    楚王拍案而起,依着栏杆说道:“公子说得没错!多年来,寡人夜里经常梦到她,也经常梦到那些死于寡人刀下的鬼魂。他们在阴间,隔着一道栅栏,在不停地咒骂我、谴责我!别看寡人现在是高高在上的楚王,可实际上,寡人没有亲情,没有爱情;别看寡人子嗣繁盛,可他们一个个心里惦记的,只有王位!”说到这儿,楚王冷笑一声,“说不定哪一天,最丧心病狂的那一个便会将屠刀指向寡人索命!所以,我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呵呵呵呵!”彼时,楚王说话已经口齿不清、眼神迷离,还要继续饮,被重耳夺住酒樽。

    熊恽眼神凄迷地望着重耳:“我看似得到了一切,又似乎失去了一切……你说是不是很可笑?嗯?呵呵呵呵!”

    说完楚王扒在茶几上,闭着眼睛继续呢喃:“重耳,你知道吗?如果……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人生可以重来,寡人只想和她,做一对恩爱小夫妻,欢欢喜喜……简简单单……平平常常了此一生!你说……寡人是不是很傻、很俗?”说着说着,楚王逐渐语音不清,沉沉入睡。

    重耳拿起楚王的斗篷,给他披在身上,起身轻轻走到紫光台围栏边,凭栏眺望漫天星光,陷入沉思。

    一个君位既得者,竟有这般外人不知的感慨、寂寞、惆怅甚至隐痛,那自己呢?心心念念一心复国的自己呢?复国之路自己又将面临怎样的遭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