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汾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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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兴国 3

    文公入席,让怀赢公主平身归座。他环视怀赢宫室,见各种金玉珠贝摆件、餐茶用具以及家私、绣屏、茶几、香炉等陈设十分华丽考究、精工别致,心想也难怪,怀赢入晋时,秦君装了几十车嫁妆给她,实在由于地方有限摆不下,因此大部分仍在内库存放。临窗琴几上躺着一张精致雕花瑶琴,博物架上陈设若干笛、笙、箫、簧、瑟、埙等乐器。在他面前的条几上平摊开一卷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乐谱符号。

    五个秦国宗女听说国君来了,连忙整妆后纷纷奔了来,却被守在门口的冬青客客气气拦住。珠赢要强入,冬青不肯放行;珮赢掏出金币行贿,冬青亦不为所动。最后两人被其她姐妹拽到一边,只好老老实实在门口候命。宗女心内既惴惴不安又好奇疑虑,不知国君毫无征兆地忽然大驾光临,会对公主、或者她们有何旨意。

    少顷,只见里面的宫娥全部退出,珠赢、珮赢不禁相视窃笑,心里暗想:“啥意思?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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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赢低着头不敢直视国君。

    文公和颜问道:“自随寡人入晋,公主吃住可都习惯?”

    怀赢低头轻声应道:“臣妾都习惯。”

    文公:“虽说如此,毕竟公主头一次离开母国,若缺什么,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用什么,尽管让宫娥找子瑄开口,不要拘束才是。”

    怀赢听了,忽而抬首欣然问道:“君上,怀赢可否……将一套晋国乐器赠予母国?”

    “当然可以。”

    “臣妾是否可以……跟宫中乐师学习晋乐?”

    “当然也可以。”

    “可否让他们……经常来臣妾这里演奏?”

    文公点点头:“看来公主很喜欢晋国音乐?”

    “喜欢!晋乐比起击翁叩缶、弹筝搏髀之秦乐,不知要动听多少倍!臣妾非常喜欢!有了晋国乐器,臣妾君父和母后就可以听到怀赢新谱的曲目!”

    文公第一次细看怀赢,见怀赢身上纹绣象服熠熠生辉,发髻上金叶凤钗闪闪发光,五官形貌酷似少女时代的姐姐伯姬,不禁感慨道:“你母亲当年出嫁秦国时,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

    怀赢低头倾听,一动不动。

    “你母亲自小由贾夫人抚养长大,与太后亲如母女。寡人现在还记得,去国之前,她与太后、与寡人依依惜别的情景。”

    怀赢:“……”

    “你母亲与寡人也非常亲近,一有好吃的、好玩的,总惦记着与寡人分享。”

    怀赢:“……”

    “寡人心目中,你母亲……永远是寡人尊重爱戴的长姐。”

    怀赢:“……”

    “所以……作为寡人甥女,公主在晋国当如在母国般不拘束才好。”

    “多谢君上!臣妾定将晋国视作母国。”

    ……

    文公感到怀赢似乎对他刻意强调的“甥舅之情”毫无知觉,于是又进一步说道:“子圉乃寡人嫡亲子侄,公主是寡人侄妇,这种人伦,不可逾越,你……明白吗?”

    “嗯?”怀赢如梦游般抬头,迷惑地看了文公一眼,皱了皱眉。她似乎听出国君话里有话,却又不是十分明了,于是直言问道:“吾君之意,是否将定婚期?”

    文公无奈地闭了闭眼,睁眼问道:“公主觉得……嫁给自己的亲舅舅也……心无所谓吗?”

    怀赢顿了顿,实在思无头绪,迷惑地问道:“可是……秦晋通好,世为婚姻,这……不是当初国主和君父的盟约吗?”

    “的确如此。不过,你君父要寡人善待于你,这个无需担忧,寡人既为公主舅父,又是叔父,自不会亏待公主。”

    怀赢终于明白文公的意思了,一撇嘴眼泪汪汪问道:“君上之意,可是要取消两国婚约?”

    文公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沉吟片刻,说道:“怀赢,寡人来是想知道,对此婚约,你自己如何作想?”

    怀赢泣道:“臣妾……是秦国嫡公主,不是理应……成为小君吗?况且……是君上允诺婚姻在先!”

    “是的,寡人的确有诺在先。但是……寡人想知道的是,公主心里也这么想吗?只要是国君,不管彼此心仪与否,都愿意以身相许吗?”

    怀赢还是不明白文公到底想要表达什么,哽咽道:“君上还是打算要取消婚约,是吗?”

    “不。寡人的意思是……公主也可以有……其它选择。比方说,与心仪之人白头偕老、厮守一生。你明白吗?寡人朝廷里青年才俊比比皆是,只要公主愿意,寡人定当做主玉成!”

    怀赢涕泪俱下,说道:“君上是否觉得,臣妾是子圉弃妇,有辱晋国宗庙?所以只配下嫁臣子?君上还是要取消婚约,对吗?”

    “怀赢,寡人觉得,比起婚约,两情相悦更为重要!寡人答应秦君善待于你,就是想遵从你自己的意愿,过你想过的日子!做你想做的自己,这比屈身于一个空壳婚姻更为重要,你说呢?”

    怀赢渐渐平静下来。

    “寡人可以履行婚约,但很难做到逾越伦理。所以,公主可以有两种选择,或者屈身于一个形式上的婚姻,用终生的孤寂换取表面的荣华显赫;或者忠于自己的情感,和心仪之人相伴终生。你,明白了吗?”

    怀赢如泥塑木雕,半晌沉默不语。

    文公见她若有所思,于是说道:“公主好好想想,想好后告诉寡人。”说完,起身离去。

    待他前脚刚刚跨出门槛,只听公主缓缓说道:“怀赢,不想有其他选择。”

    文公驻足,默然良久,说道:“寡人与子瑄伉俪情深,是多年的患难夫妻,所以……若履行婚约,将同时册封两位君夫人,你,愿意吗?”

    “怀赢愿意。”

    文公不再多言,向门口的冬青命道:“传宗女入内。”

    稍顷,瑜赢、珠赢、瑶赢、珮赢、璐赢鱼贯而入。一起跪倒给文公行面君之礼。

    文公允平身,说道:“寡人与公主即将大婚。大婚后,公主潜心研修音乐,你们几个将另住别宫。无故不要打扰公主。瑶赢、瑜赢、璐赢是谁?”

    “臣妾在!”三人应声出列。

    “寡人听说瑶赢、瑜赢善绣,璐赢善画,是这样吗?”

    “君上谬赞!”

    “有所爱好擅长,说明你们心灵手巧,当受敬重,日后你们三个可协助瑄夫人指点宫内女红,挑选精良绣品做晋国外交馈礼。”

    “臣妾遵命!”

    “珠赢、珮赢。”

    “臣妾在。”

    “你俩也去瑄夫人处效力,看看能帮助协理后宫哪方面事宜。”

    “臣妾遵命。”

    最后,文公语重心长道:“后宫安则前朝安,寡人素不喜谣诼善妒之人。所以,你们须谨记言行得体、自尊自爱,如若做得好,寡人心知肚明,自然少不了嘉奖。若是飞短流长、搬弄是非,致使后宫不宁,寡人也少不了责罚,若责罚无效,也只好将你们遣返秦国。都听明白了吗?”

    “臣妾铭记在心!”

    “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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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个宗女见文公走远,迫不及待地围住怀赢,问长问短。

    珠赢:“公主,我们进来前,寡君和公主干什么啦?”

    怀赢摇摇头:“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不可能!那么长时间……”

    珠赢没说完,头上早挨了瑜赢一下:“又开始乱说!小心着!”瑜赢目示她注意周围有耳目。

    珮赢手捧胸口说道:“我的天哪!国主威仪甚是了得,刚才吓死我了!我的心脏现在还砰砰直跳呢!”

    见怀赢若有所思,瑶赢问道:“公主马上就是晋国夫人了,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吗?”

    怀赢勉强笑笑,点头说道:“是,我马上就是晋国夫人了,是应高兴才对啊。”

    珠赢将怀赢婚鞋从衣柜内取出,说道:“公主,我见这几日瑜赢、瑶赢又有了新绣样,让她俩加上去,这定是天下无双的华丽婚鞋!”

    “就是就是!”珮赢激动地附和。

    怀赢看着婚鞋,喃喃说道:“这婚鞋看起来华丽无比,实则又沉又硬,穿起来未必如便鞋舒适。”

    珠赢说道:“哎呦,我的大公主,别矫情了,别人想穿还没那命呢!”

    怀赢看着纹绣彩凤、珠翠晶莹的华丽婚鞋,发起呆来,半天不知姐妹们兴奋地叽叽喳喳在说些什么……

    珮赢终究发现公主神色异常,私下里问道:“姐姐好像有心事,寡君到底跟姐姐说了什么?”

    公主沉吟半晌,说道:“寡君说……将同时册立两名君夫人。”

    “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儿?”珮赢叫道,“那个女人果然手段非常,不可小觑!不能这样!公主,我们得想办法阻止!”

    公主摇摇头:“唉!能有什么办法?两个就两个吧,好在她待人和气,只要互不相干、和睦共处,两个也无妨。”

    “我的公主啊!你可真是稚愚无比!‘一山不容二虎’你知道吗?何况还是母老虎!你别看她表面和善,谁知心里藏着什么奸什么坏?她现在就掌管后宫大权,一旦和公主平起平坐,以后想寻我们的不是,那还不是易如反掌?我们在这铜缇宫还有好日子过吗?不行不行!”

    “不行又怎样?”

    珮赢在地上徘徊良久,说道:“公主放心!我来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怀赢问。

    “公主不必知道。不过,公主得资助我一些金币。”

    怀赢说道:“我看还是算了!你别成事不足,倒闯了祸去,连累一众姐妹。”

    “怎么会?等着瞧吧!”说完,珮赢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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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赵衰退朝刚回到宅邸在客厅坐下休息,只见颠颉从门外进来,门人从他身后赶到前面,苦着脸禀道:“赵大人,颠颉大人求见!”

    赵衰知道,颠颉来他府上向来不等门人通报便闯进来。心下虽不以为然,但也拿他没办法。

    “给颠颉大人倒茶。”赵衰吩咐下人。

    颠颉一屁股落座便开始唉声叹气。

    “贤弟怎么了?有何事不悦?”赵衰问。

    颠颉板着脸说道:“不瞒大人说,自寡君论功封赏以来,我日日如鲠在喉,心里忒不痛快!”

    赵衰问:“为何不痛快?嫌寡君封赏你的采邑肥田少了?”

    “寡君封赏我的采邑肥田着实不少,可我实在不明白,为何我与五壮的等同呢?他算什么?他就是一家奴啊!”

    赵衰一听颠颉果然是为封赏不公而来,说道:“五壮虽然出身家奴,但品性可嘉。”

    “算了吧!寡君尚是公子时,他曾因偷窃财物差点被公子砍去手脚,何来品性可嘉?”

    “你就为这个生气?”

    “是呀!寡君抬高他不就等于贬低我吗?让我怎不生气?我几次都想找寡君理论理论。”

    赵衰语重心长说道:“颠颉呀!我们随寡君在外流亡近二十载,同甘苦、共进退,险象环生、相依为命,实属不易。我倒觉得,即使到头来一无所获,也足以感恩上天庇佑我们能活到现在。我们现在还活着!而且是堂堂正正、高贵而荣耀地活着,这是何其幸运啊,不是吗?况且我们也已得到很多封赏,再计较多寡,不是自寻烦恼吗?不错,五壮是出身低了点儿,但他不是和我们一样忠心耿耿、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吗?论功论苦,他不比谁少!寡君如今刻意放下门第观念,无伦贵贱,一律论功行赏,这正是广招贤才之举啊!否则,那些英雄豪杰、贤士人才,凭什么来晋国效力?想想子推,子推的功劳不大吗?但他却……”赵衰情急语塞,努力忍住哽咽,继续说道:“寡君把本该属于子推的封赏都加分给我们几个,本来就比原先得到的更多,怎能再计较谁和谁一样,谁该多一点谁该少一点呢?你若是个明白人,万万不可和寡君理论这个去,寡君现在夙兴夜寐一心为国操劳,已然身心俱疲,你我当尽心竭力辅佐才是,否则,不但辜负了寡君之心,还会自取其辱、自讨没趣,这岂是你希望看到的结果?”

    赵衰一席话,说得颠颉低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