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墨馨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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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绒花

    1.绒花

    道光十五年入秋,紫禁城中痘疫四起。

    皇后之女三公主因染天花,薨于十一月初八。

    彼时,宫内难挡瘟病肆虐,人心惶惶。到了道光十六年的正月,因着逢上皇后丧女,宫内上下年节就简,竭力防疫。

    然则静贵妃之子六阿哥,还是染上了天花。

    十岁的三公主尚且抵不过痘症险恶,何况六阿哥是三岁稚子,恐怕是要熬不过去了。

    撷芳殿是皇嗣日常起居的住所,当下皇子公主们皆被送回各个母妃身边亲自照看,独留六阿哥于此隔离。除太医院施治与贴身伺候的宫人,其余一概人等不得接近撷芳殿。

    静贵妃虽为生母,亦不得探视六阿哥,唯有留守后宫,整日烈火灼心,寝食难安,不出几日已是卧床难起,形容枯槁,三魂已丢了七魄去。

    二月雨夜,静贵妃带病起身,往宝华殿去为六阿哥上香诵经。

    雨水裹着春寒,融入浓重黑夜,冷得刺入肌骨。

    遥见那方一簇光点荧荧,似有人在宝华殿内,行至近处,见一众宫人守驻于外,仔细辩去,是皇后的仪仗。

    自从六阿哥降生之后,静贵妃对着皇后明面上礼数周全,实际已然疏离皇后。

    毕竟皇后已经育有嫡子四阿哥,在后宫里如日中天,一枝独秀。静贵妃与六阿哥,不过妾妃庶子,只是捧月的众星。

    今日,静贵妃不得已,为了替儿祈福,不欲再避。她走上前去,勉强笑问殿外皇后的侍女:“芷芳,皇后娘娘在殿内吗?”

    芷芳瞧见静贵妃冒雨而来,行礼罢后,着人向内通传,答:“皇后娘娘为六阿哥祝祷,已在宝华殿斋戒礼佛五日。”

    “这可如何使得?”静贵妃诧异道。

    她本与皇后心有嫌隙,不曾想皇后竟主动亲力至此。

    芷芳边引着静贵妃入殿,边说:“皇后娘娘担心六阿哥的安危,怜爱之心,与您是一样的。”

    殿内暖意融融,檀香定心,长明灯黄亮的烛光映照在供龛上宝相庄严的佛陀身上,显出慈悲之态。

    皇后正领着四阿哥三巡进香,静贵妃旋即向皇后行跪拜大礼。皇后示意芷芳带着四阿哥暂行回避,自己赶忙搀起静贵妃。

    皇后叹道:“阿弥陀佛!几日未见,怎得病到如此?你瞧,这眼睛都抠楼了。”

    “臣妾有罪,”静贵妃愧道,“几日都未能请安,病容还污了娘娘凤目。”

    皇后说:“什么要紧的,都是为了六阿哥,这些本宫是不会计较的。”

    “皇后娘娘仁心,亲身为我儿祈福,臣妾无以为报,唯有替他承谢娘娘的恩德。”静贵妃言毕又欲行礼。

    皇后止住她说:“所有皇子公主,都是本宫的孩子。本宫是他的嫡母,理应如此”

    皇后牵过静贵妃的手说:“况且你与本宫,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谊,又同时入选进宫,本该互相扶持,只是……”

    皇后略停片刻,继续说道:“本宫知道这几年,你我虽各有了皇子,却也生分了。”

    静贵妃不承想皇后开门见山,一时不知如何回复:“臣妾不敢……”

    “你不必与我虚礼,”皇后正色道,“固然人前需循宫规,但本宫心里,仍是唤你一声姐姐的。”

    皇后的温暖捂在静贵妃受凉的手里,让静贵妃想起她还在尚未被册立为后的年岁里,就是这样叫着自己一声一声的“姐姐”。

    忽觉有人扯动衣角,静贵妃低头一看,是才五岁的四阿哥,他估计是趁着宫女不注意的时候跑过来的。

    “静娘娘,这个。”四阿哥递上一只小巧的纸船。

    四阿哥眨着灵动的双眼,仰望着静贵妃说:“这是皇额娘教我叠的,我折的这只小纸船送给六弟弟,好不好?”

    静贵妃接过纸船,四阿哥开心地说:“用这个,咻得一下,把病送走,六弟弟就能好啦。”

    静贵妃蹲下身来,微笑着问他:“四阿哥也在担心六阿哥吗?”

    四阿哥用力地点头,又慢慢低下头去轻轻地说:“三姐姐已经不在了,我不想没有六弟弟了。”

    稚子之语,天真纯洁,如雷击在静贵妃心头,坚硬的防卫也柔软了下来。

    皇后闻言提及三公主,不由落下泪来,也蹲下抱抱四阿哥。

    皇后向静贵妃说:“他与本宫一样,心系你与六阿哥。本宫没能保住三公主,不能再让你失去六阿哥。”

    皇后所言发自肺腑,更有四阿哥的童言真挚动人,静贵妃纵先有防备。心有隔阂,也该尽消了。

    此时有宫女入殿禀告,太医院来报:六阿哥痘症渐退!

    “佛祖显灵!”静贵妃喜极而泣道,继而皇后道“幸得皇后娘娘垂恤,感动上苍,救了六阿哥的命啊!”

    皇后也大喜过望道:“天佑大清,本宫定要好好酬谢神恩。”

    皇后说罢起身,顿感一阵晕眩,险些踉跄不稳,静贵妃立刻上前扶住。

    “芷芳,快传太医!”静贵妃着急命令道。

    皇后却说:“不必,眼下太医们都还在撷芳殿照顾六阿哥,本宫歇歇就好。”

    芷芳替静贵妃接过皇后扶稳道:“娘娘想是连着几日斋戒礼佛累着了,如今六阿哥已脱险境,奴婢扶您先回宫吧。”

    皇后点头,拍拍静贵妃的手宽慰道:“六阿哥才好,你也快去休息吧。”

    静贵妃满眼都是感激,反握皇后的手说:“皇后娘娘,臣妾从前或有听信小人之言,不欲攀附中宫与嫡出,少有亲近。今日看来全是庸人自扰,等六阿哥好全了,臣妾是必要带他前来叩谢您的。”

    皇后听了不住点头道:“如此,不负你我姐妹之情!”

    静贵妃又笑向四阿哥谢道:“多谢你的纸船。”

    四阿哥高兴地说:“静娘娘,你以后要多让六弟弟和我玩啊。”

    “四阿哥是真真喜欢六阿哥。”静贵妃笑道,目送皇后携四阿哥起驾回宫。

    待皇后离去宝华殿后,静贵妃眼里的笑意却一点点地阴冷下来。

    那种阴冷像是蛇牙上的毒液,黏稠并且致命。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布包,隔着手巾摊开,里头包着一枚精致的绒花。

    “芷芬,”静贵妃唤来身旁的侍女,你确定这是在春娘的住处找到的吗?

    芷芬答:“是,六阿哥染疫初始,撷芳殿尚未封锁,奴婢在乳母春娘那里瞧见此物······”

    芷芬言至一半,再向前在静贵妃耳边私语:“奴婢在春娘的箱笼底下,还发现几件三公主的衣物。”

    是了,静贵妃识得,这绒花也是三公主昔日常戴的发饰。

    静贵妃继续问:“三公主得的是天花,生前所有,尽数烧毁,怎得还会有遗留?”

    芷芬答:“奴婢所知,春娘在宫外尚有二女,若说春娘起了贪念,想偷出几件三公主的衣物,洗净了好在年节送出去给亲女,倒也说得通。”

    静贵妃却摇头道:“患了天花之人的所有用物,极善传病于旁人,尤其衣物最易存毒,常人又怎会冒着残害亲人的风险?”

    芷芬答不上来,静贵妃补充说道:“况且,即便是公主的寻常衣物,也比外头寻常百姓的华贵,春娘纵然藏奸,断不敢往家里送这些招摇的衣物。”

    芷芬问:“娘娘觉得,是有人故意为之,借着三公主的遗物,传染给春娘,进而毒害六阿哥?”

    先有年前,居于南三所的三公主染疫去世,再有就是年后,六阿哥的乳母春娘又突然得天花死了,现在就是六阿哥也得了痘症。

    时疫期间,宫中各自警戒,撷芳殿的乳母们更是不得随意走动,本来年后痘疫也似有消停之势,怎得这疫病就从南三所传去了相离甚远的撷芳殿呢?

    如今想来,确实蹊跷。

    芷芬压低声音,轻轻问道:“娘娘疑心皇后吗?”

    三公主的遗物,是由皇后亲自焚烧的。

    六阿哥患病之前,因着三公主薨逝,皇后伤心,皇上特许将四阿哥接出撷芳殿陪伴皇后以慰丧女之痛。

    如今看来这一切行径,倒像提前护着四阿哥,有所准备。

    静贵妃闭目不语,无凭无据,唯有疑心罢了。

    良久,静贵妃才叹:“不中用……所有伺候过六阿哥的奴才,全都打发出去!”

    后宫里的事就是这般。

    不明就里时,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幕后之人。

    芷芬答应,看着静贵妃手里的绒花说:“娘娘,此物毕竟是三公主的,虽然公主已殁三月,奴婢担心上头仍有余毒,您可得小心收好。”

    静贵妃冷笑一声,说:人心之毒,更胜千百。

    说罢,她走到佛龛前,用案上的烛火燃着了绒花,扔入燃烧黄纸的火盆当中。

    比起证据确凿,存了疑影更可毒心,纵是姐妹情深,也经不起长年累月的猜忌消磨。

    静贵妃看看另一只手上的纸船,也丢入其中。

    纸船迅速被火舌吞没,只留下一撮灰烬,唯有点点火星埋于其中闪灭。

    “宫里是一个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以相信的地方。”静贵妃说着取了一束香点上,向佛三拜。

    “皇后是情真意切,还是逢场作戏,惺惺作态,本宫已经无从分辨……”

    礼毕,静贵妃交香于芷芬插入炉内,双手合十虔诚祝祷:“本宫只求祖宗怜惜,能保我们母子平安顺遂,其余的……本宫一概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