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扫街的少年
晨光熹微,鸡鸣渐止。
九州大陆的西南边陲,一个小镇从沉睡中缓缓醒来,白墙青瓦间,有袅袅炊烟升起。
小镇不大,只有不到千户人家,但在这尽是深山老林、瘴气密布的流放之地,已经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镇子。
镇子依山而建,最高处是一片十分宽广且平整的坝子。
坝子中央,耸立着一棵五六人才能环抱的香樟树,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月。
坝子边缘处,立有一间两进的院子。
‘吱呀’一声,一个睡眼惺忪的瘦削少年提着木盆推开院门,忍不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穿着一件偏短的青色长衫,已经洗得有些发白。
少年身后跟着一条看起来比少年还要瘦的老黄狗,嘴里叼着一根竹枝扎成的扫把。
一人一狗,亦步亦趋来到香樟树下。原来,大树下面还有一眼清泉,用几块巨大的青石板围着,井口正冒着淡淡的白气。
水井是小镇特有的三眼井,呈阶梯状向下排列。
少年在第一眼井打了满满一盆水,然后端到第三眼井处蹲下,盆里的水面上映出一张有些苍白的脸庞。由于偏瘦,他的嘴皮微薄,颧骨有些高,两条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珠子虽有些发红,神情却十分平静。
此时无风,香樟树上却不时有树叶飘下来,散落在地。少年捡起几片叶子,揉碎了洒在木盆里,然后捧起一捧水漱了漱口,然后长吸了一口气直接将脸浸入水里,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春分刚过,早晚凉意还未消散。井水冬暖夏凉,此时用来洗脸,虽说不算温暖,但也正好用来驱除睡意。
少年洗漱完,拿过黄狗嘴里的扫把,开始扫街。
这是一条贯穿了整个小镇的街道,从三眼井这里开始,一直向下延伸至远处的江边,将小镇一分为二。
如果站在远处的山顶,便能看到江水和这条长街,构成了一个大大的三岔口,江水恰似一张拉满的长弓,而长街正是那蓄势待发的箭矢。曾有一名游方道士路过小镇时说了以一句:好一招箭射天狼!
街道很宽,足有三丈,就算与一些郡县的主干道相比,也毫不逊色。路面上铺着密密麻麻的鹅卵石,大小不一,颜色各异。街道两侧是一些各色店铺,此时天色尚早,不少大门都还紧闭着。
按照约定,他每天将街道全部打扫干净,月底的时候,才能拿到每家铺子十个铜板左右的报酬,一个月下来也折合有近三两银子,足以对付平日用度,偶尔还有些许结余。其实,每家店铺都会在前一天打烊前将自己店面周边的空地收拾干净,需要他做的只是将杂物运走,街坊邻居只是为了照顾少年人的自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变着法子帮衬一把。
少年不急不缓地清扫着,往常他都是在这些铺子开门以前便已结束,免得影响人家做生意。只是最近这半年以来,咳嗽胸痛的次数越来越多,这导致他总是难以入睡,早上又睡过头。所以,今天才扫了一大半,太阳的轮廓就已经从山的那一边冒了出来。
突然,少年猛地捂住口,压抑的咳了几声,然后看了下手心,似有点点猩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呼出,如此七次,感觉好了很多。
“晚点还是去找吴真人看看吧,只是不能再白拿他的丹药了!”少年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句。
街旁,一家卖早点的小店,蒸笼里的肉包子已经熟透,诱人的香味随着热腾腾的水汽飘出老远,少年摸了摸肚子,向包子铺走去。
铺子里,一个系着蓝色碎花围裙、扎着头巾的窈窕女子,麻利地将小方桌搬到门外的街边摆好。女子看起来二十余岁,身形高挑,粗布麻衣,不施粉黛,举止间却难掩端庄气质。
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跟在她身后进进出出,帮着摆好凳子,然后拿着碗筷在靠近蒸笼那张桌子前坐下。
此时尚无客人,窈窕女子给小姑娘的碗里夹了两个包子,自己拿着一个馒头,端着一碗稀饭在小姑娘身旁坐下,就着腌菜慢慢地吃着。
小姑娘低着头,很快吃完了第一个,然后在第二个包子上咬了两口又放在碗里,细声细气地说道:“娘,我吃饱了。”
女子眉头一皱,看着小姑娘问道,“你平时不是挺能吃的吗,怎么这几天胃口这么差,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没有,没有。”小姑娘头也不抬地说道。
美貌女子夹起那个被咬了两口的包子,放到自己碗里,说道:“张嘴我看看,是不是又换牙了?”
小姑娘赶紧直摇头,捂着嘴不说话。
美貌女子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微笑着说道:“换完这颗牙,我们浅浅也七岁了,是个会害羞的小姑娘了,不知以后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如意郎君。”
小姑娘抬起头,一脸绯红,眉目灵动,活脱脱的一个美人坯子。她正要说话,一条老黄狗从对面小跑而来,后面跟着一个干瘦少年。
小女孩儿眼神一亮,站起来喊道,“木哥哥,早,阿黄,早!”
老黄狗跑到小女孩身旁坐下,尾巴摇个不停。
“早啊,秀林,怎么今天又起晚了吗?”女子向少年打了个招呼,从蒸笼里夹了一个包子,两个馒头,放在盘子里递给少年。
“梅姨早!”被唤作秀林的少年接过盘子,然后掏出两个铜板放进柜台旁的小木盒。包子一铜板一个,馒头一铜板两个,少年是这里的常客。
人称包子西施的美貌女子姓梅,三四年前带着小女孩落难到小镇,据说丈夫在一起逃荒的路上得了重病去世。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只能抛头露面,靠帮各家商铺打打临工度日。还是学塾的夫子青竹先生看她娘俩过得艰难,借钱给她开了这间包子铺,小镇南来北往的商人不少,所以生意还不错。
木秀林拿起馒头咬了一口,他嚼得很细,速度却不慢,很快吃完第二个。
美貌女子见状,又从锅里舀来一碗红豆粥,放在少年面前。
少年也不客气,端起便喝,呼噜噜几下就将一整碗半干的粥吃尽。然后他才开始吃碗里剩下的那个包子,仍是像夏蚕吃桑叶那般,小口细嚼,很快便吞进肚里。
美貌女子一边吃那个被小女孩咬过两口的包子,一边问道,“秀林今年多大了?”
少年正好吃完,准备继续去扫街,听美貌女子发问,只得停下来,有些不太确定的说道,“十六吧,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也没有哄骗我的话。”
“快别瞎说,青竹先生那么心善,肯定不会说谎。”梅姨连忙打断,紧接着说道,“十六岁,很多人结婚生子了,不过你不一样,青竹先生以前总说读书才会有大出息,你是咱们镇里唯一的秀才,可是要考状元的,大家都盼着呢。”
木秀林笑笑,没有说话。
梅姨见他不说话,还以为少年囊中羞涩,没凑够进京的路费,于是试探着问道:“青竹先生去世后,学塾便停办了,你现在也算是个大人了,要不我去说动大家,每月再加两文,你有空就带着浅浅他们这些小孩子认认字,计计数,可好?”
“梅姨您就别抬举我了,我自己都还是半桶水,哪会教学生,先生走后,同窗们都很久没来学塾了。但凡大家愿意都可以回来,还是跟先生以前一样的规矩,不收学费,光是认字和计数的话,我虽年轻倒也可代师授业,断不会误人子弟,不过……”
说到这里,少年迟疑了一下。
梅姨生怕少年有什么为难之处,急忙问道:“不过什么?”
少年认真想了想,答道:“这次开云礼后,我可能会进京赶考,看看先生教了这么多,我究竟学到了多少。虽然先生没有明说,但每次闲聊时,他话里话外总是说起天下各地的风土人情,尤其是洛阳的林林总总,青年才俊如何如何。所以,我也想知道先生口中的马马虎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评价。”
梅姨似乎也被勾起了往事,一时没有回应。小姑娘拉了拉她的衣角说道,“娘,我们也去京城好不好,这样木哥哥又可以吃我们家的包子了。”
梅姨摸了摸小姑娘的马尾辫,没有理她,对着少年说道:“也是,男儿志在四方,清明过后三年守孝之期就满了,是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相信秀林是有大才的,名师出高徒,青竹先生的眼光我还能不信吗?”
说完,她顿了一下,又道“京都繁华,或许哪一天我挣够了路费,也去京都瞧一瞧,只要你高中之后,别不认我们这乡下穷街坊就好!”
木秀林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铺子里的包子馅儿大皮儿薄,尤其是秘制辣酱味道一绝,所以,尽管只能坐在街边,很多食客也会在店里吃完再走。
少年开始继续扫街,老黄狗又跟在了他身后。青竹先生过世后,他在这小镇上便再也没了亲人,所以从未向人透露过自己今后的打算,这次一吐为快,似乎一下子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