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抓到那黑汉子的一刻起，赵承成就已经看破了，这支官军绝不是铁板一块，就有着天生的裂缝。

    而他要做的，就是通过不断的拉扯，让这道裂缝越来越粗、越来越大，最终让其自己分崩离析，那么胜利也就顺理成章、瓜熟蒂落了。

    因此这一战的主题，并不在于正面战胜敌人，而是拉扯本身。

    眼下这块铁板还没有彻底断裂。

    听到了游击将军曹化鲸的呼救，民军念在自己刚刚受到招安，也算多少吃到了几口皇粮的份上，赶紧过来帮忙。

    动作不慢。

    可对上赵同瑞麾下龙集寨和高湖台的人，对上这群同样长着北方相貌，一开口就是西北口音的“敌人”，他们似乎并没什么战意。

    民军将士犹豫不前，不少人面面相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帮着官军，还是应该帮着赵家村。

    直到民军头领愈发感到情况不对，要是再迟疑下去，迟早会被官军当成叛徒、就地诛杀！

    他扯开嗓子大喊：“弟兄们，这是在打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不是客气的时候！”

    听了这话，民军兄弟才握紧了钢刀，一步一挪，向赵家村的队伍杀去。

    龙集寨、高湖台的弟兄，只在数月之前，同样一群逼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的百姓。

    他们同民军的区别，只在于他们有了赵承成的庇护，终于能够立足洪泽湖，有了在这里安居乐业的机会；而民军虽受招安，却还得做刀头舔血的营生。

    相同的遭遇，带来了相同的气质。

    这种气质根本就不需要用嘴解说，仅仅用皮肤去感受，就能感受到相同的呼吸……

    哪怕是闻到皮肤里渗出的汗水味道，都能知道，大家都是从北方九死一生过来的！

    都是百姓，都是北方人，又何苦拼个你死我活？

    或许这伙民军，在官军之中多厮混一些时间，他们也会变得冷血无情。

    然而就是因为他们刚刚被招安没多久，所以心肠还是火热的，良心还没有彻底冷却。

    也正是这样的选择，给他们换来了活路。

    感同身受，有从西北逃来的，忍不住扯开嗓子喊道：“兄弟，别打了。跟着官军有啥好？不如开了小差，投奔赵村长！”

    “别打了！打赢了咱们，官军还是把兄弟们当外人看！不值得！”

    “这官府，让咱们吃不饱、穿不暖，咋还帮他们杀人？兄弟，醒醒！”

    这几句劝说，带着温情和温度，杀伤力比冰冷的钢刀更大。

    民军弟兄听了，再次犹豫，前进的步伐，不由自主地缓慢下来。

    就在这片刻的迟疑之中，赵同瑞立刻率领手下弟兄脱离战斗，往赵家村逃去。

    这也在赵承成的部署之内。

    一边逃，他一边口中还在高呼：“都是自家弟兄，不要自相残杀！”

    其余人也跟着高喊：“都是自家弟兄，不要自相残杀！”

    即是赵同瑞这几句话起到了作用，也是因为他们跑得实在太快，赵家村的队伍同民军略一接触，便从容跑回了那扇已然洞开许久的大门。

    这已经是第三次拉扯了。

    再结实的钢板，也总该产生金属疲劳了。

    更何况官军这块钢板，本就布满了裂缝。

    赵家村的队伍逃进了村子，而大门并没有立即关闭。

    曹化鲸瞬间发觉，这是一个杀入村子的绝好机会，立即催促民军赶紧追赶上去。

    可是赵家村的行动是那样的诡异，谁也不知道那扇主动打开的大门里面藏着怎样的阴谋诡计。

    更何况，他们从陈三泰那里，已经探明了一丝半缕的虚实：赵家村第一道门背后，是一座空无一物的瓮城，进入了瓮城，还有另一道门需要攻打……

    哪怕不知道这条情报，按照常理，对于没有失去秩序的敌军，也是断然不能“乘胜追击”的。

    民军不想贸然追击。

    曹化鲸不是不懂得这个道理，但在他的眼里，即便已经投降受了招安，可民军还是一群草寇，换了一层官军的皮，也不过就是一堆可以随时消耗掉的炮灰而已。

    今天战场上赵家村的奇怪举动，似乎处处都在说明：民军同他们，有着难以言说的“默契”……

    在他心中，让这些“反贼”和其他反贼同归于尽，才是他们的最佳归宿。

    因此，当民军表示拒绝冒险追击的时候，曹化鲸把手一抬，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和炮口，出现在了民军面前。

    这些火器，瞄准的不是赵家村，而正是民军自己……

    督战队枪口逼迫之下的军队，能有多少战斗力？

    但是自己人的火枪同样可以打死人，民军万般无奈，是那一步一挪地向赵家村逼近而去。

    这一切的情况，也被赵承成派出的探子探明，并第一时间报告给了他。

    官军不当人，这是摆明了的，可不当人到这种程度，还是超乎赵承成的想象。

    这时的赵承成居然有了这样一种觉悟：这一战自己摇身一变，居然就成了民军的解放者和救世主……

    官军之间的内讧，就只差最后一根导火索了。

    赵承成不可能让这样大好的机会从手边溜走。

    原本还要再拉扯几次的，看时机就在眼前，他果断取消了原计划，直接走到了最后一步。

    只听赵承成一声令下，第一个冲出藏身的树林，叫手下弟兄乱枪打死了几个留守在树林前的官军，随即快步直插官军身后。

    又是被赵同瑞率领的赵家村猛打一阵，又是两部分之间几乎发生内讧，别看官军现在还在主攻，实则他们早已完全失去了主动权。

    至于对战场的掌控力，官军甚至没有安排哨兵，比民军还不如。

    赵家军一路快步推进，一直跑到距离官军背后只有百来步的地方，他们还没有发觉。

    那就轮到赵承成和赵家军，主动展示自己的存在了。

    而展示存在的工具，就是他们手中的火枪。

    打从制造了火枪伊始，赵承成就刻意操演排枪轮射的战术，从一开始就要赵家村的子弟兵养成火枪装填、瞄准、发射整个过程中的节奏感。

    虽然眼下赵承成手里的高质量火枪还不多，相应的专职火枪兵也还没有建立起来。

    但是赵家军已经有了良好的火枪作战技术。

    在赵承成的指挥之下，火枪一阵阵喷出齐整的火舌。

    这一阵火枪的目标，不再仅仅集中于官军，而是专往民军身上招呼。

    只在刹那之间，就用子弹扫倒了二十多个民军弟兄。

    之前的行动，已经在民军心中留下了印象：赵家军和赵家村，是不会主动攻击自己的。

    那么火枪到底是谁打的？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不就是那些，由始至终都像贼一样防着自己的官军吗？

    这时候只要冷静思考、仔细观察，是不难发现，官军的火枪根本就没有冒烟，这一阵枪压根就不是他们打的。

    然而极度的混乱和怀疑，已经不容得他们进行这样的冷静思考观察了。

    而正在这时，暴风般的呼喊席卷了整个战场：“不好啦，官军杀人啦！”

    “不好啦，官军杀人啦！”

    “不好啦，官军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