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谷的王后

    “无惧将军为何来到这里？宫殿应当更适合你。”

    “我为见到王后而喜悦万分，但同时又有诸多惊疑。”

    “你不用有任何惊疑，这世界如此之大，不是每一个空间你都了解，每棵草木都认得，每一个现象你都知晓，也不是每个疑问都有解答。”

    “但我至少要清楚我所遇到的一切，譬如你何以能站在水的中央。”

    “你的肉眼欺骗了你，你应当很清楚，眼睛是最伟大的骗子，很多东西是眼睛所不能看透的，像我脚下的岩石，所有人都认为它是水，难道岩石的色颜不能跟水的色彩完全相同？眼睛可以欺骗你但感觉和思想不会，那是最真实的，伟大的无惧将军请你向我走来，闭上你的眼睛，用直觉和思维指引你的道路。”

    “可是美丽而智慧的王后，我面前是真实存在的水，它会让任何一个人沉沦，无论他是如何勇猛。”

    “你说的很正确，一个人面前的路总是纵横交织，其中，必有沉沦之路，而且往往它是距你最近的，你若用眼睛区分，那只是徒劳，因为每条路在眼中都是长长的曲折的通向未知的东西。相信你的知觉和思维，踏上通往中央的路。”

    “王后，我似乎知道了。”

    我提剑绕着幽潭奔跑，遇草砍草，遇树砍树，遇岩爬岩，终于来到幽洞洞口，此刻天色已晚，一切都沉浸在朦胧的云烟之中。

    王后在水中央的身影开始有些许模糊。我第一次接近幽洞洞口，此刻发现薄薄的云烟正缓缓地从幽谷流入洞中。而王后正与洞口照着，仿佛是幽洞吐出的使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洞口与王后之间的直线上行走，扔弃了双眼。

    只是静静的走着，听着王后和自己的呼吸声，思考着脚下的路。当我感到王后的呼吸抚动我的睫毛时，我睁开了双眼。

    王后明亮的眸子正微笑着凝视我，她唇齿之间的气息像最芬芳的风从我面庞掠过，我稍后退，向王后施礼。

    不知怎的，我可以杀死无上的帝王，可以无视尊贵的王座，但对王后，我总是无比的尊重，像与一个神对话一样。

    王后笑了，自从我们将她的丈夫杀死后，她没再笑过，尤其是对待我和哥哥，虽不恶言恶语但语言之间的冰冷和仇恨如顽石一般从未融化过，自青石山分别后，我已三年不见王后，一直认为她已死去，因为分别时她的一言一行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而且总是一个人去一个人也不见的地方。

    三年后见到她，我当然有说不尽的惊奇和莫名的喜悦，仿佛时间并未流淌过，仿佛我们之间并无仇恨，仿佛我们又回到过去，彼此微笑着。

    我低头往脚下看，已分不请脚下是水一般的岩石还是岩石一般的水，只知自己是实实在在地站在实实在在的路上，身后是幽洞，前面是王后，眼睛在黑夜失去了更多的意义，黑暗已将其完全吞噬，如果没有黑夜中用眼睛看不到但确实存在的些许光明，我们犹如盲人。

    “王后怎么一直说眼睛？仿佛我们失去了它。”

    “不是仿佛失去了它，而是真地失去了它，一个人只有在眼睛分不清色彩时才会想到去没人地方，将一切暴露给世界，即使眼睛误解了它，它也会默默地永远忍受，没有不满和反抗，彻底地与人们区分开来。”

    “我觉得王后的语言是最睿智最伟大的。”

    “我只是走了许多你未走而且永远走不到的路，看了许多你未看到而且永远看不到的风景，苦难中的语言才是最真实的，生死间的话语才是最血性的，伟大和睿智的称号只是人们彼此给予的华而不实的披风，总可以被风掀起，当然也总可以被其扯下，因为风是不忠实的，终会如水底的气泡一般匆忙离场。”

    “王后似乎知道落叶城发生的一切。”

    “不，落叶城发生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无需知道，因为落叶城是一个地方，幽谷是一个地方；落叶城是让一个人改变的地方，幽谷也是一个让人改变的地方；而我只是在一个地方的，另一个地方的人和事我无需知道，但如果另一个地方的人来到我的面前，来到我的地方，我会喋喋不休地告诉他一些他身上存在的而自己无法认识的东西，因为我的地方只有一个活着的人和无数亡灵，所以那活着的一个人肯定是寂寞的，所以那活着的一个人的言语便像亡灵飘荡，这也许是活着的一个人与曾活过的无数人沟通的唯一途径吧！”

    “王后还会提起往事吗？”

    “往事是亡灵。”

    “但我仍不知王后是否愿意提及。”

    “如果你不知道我是否愿意提及，那么我提及与否便毫无意义了，你总是不肯相信自己的知觉和思维，你和你的哥哥一样，只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欲望。难道你不知这是最易破碎的最难持久的两样东西，只可顺其自然拥有，不可刻意强求。力量如水，欲望似火。”

    “王后怀疑我们的统治不能持久？”

    “没有。”

    “但你的话语告诉我你有。”

    “我在欺骗你。”

    “那也是善意的。”

    “而往往只有善意的欺骗才为人看到。”

    “王后厌倦了这尘世？”

    “是尘世让我厌倦了它的。”

    “你将一直待在这里？”

    “是，但不是作为活着的人。”

    “但这里的确需要一个活着的人。”

    “会有的，除我外。”

    “谁？”

    “某一日像我这样站在这里的人。”

    “不知道我能为王后做些什么。”

    “你要清楚你为什么要为我做些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应当为你做些什么。”

    “很好，你应当看着我是怎么离开活人的世界的。”

    “一定要？”

    “一定！我早已决定，见到你或将军之后，我当离去，只是不曾想等了三年，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多么幸运呀！再见吧，这世界！”

    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后，她将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望一眼黑暗的黑色的幽峰，身体后退，渐远，火一样的锦袍在夜色中燃烧，仿佛是生命的降生，然而，在我意想之外的某个刹那间，王后不见了，火焰像失足的夕阳陡然下沉，没有任何声音。

    王后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悄无声息地，在我的面前出现又消失，凄美得如同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