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大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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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文字狱

    有匿名信举报,说王重垚勾结境外妖孽,亵渎本土神明,扰乱天道,令天上人间都惊惶不安。王重垚因此下狱。文字狱中,灯火惨淡,人影幢幢。王重垚恢复知觉时,突然与唐寅、宝玉、宁王等三人邂逅相逢。不知道他们三个又所为何事而锒铛入狱?四才子面无人色,心如死灰,坐以待毙。王重垚强撑病体,在狱中活动筋骨。突然发现有血书,是一首《狱中题壁》,其诗云: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这首绝命诗十分豪迈,令人肃然起敬,王重垚忙叫唐寅、宝玉、宁王过来看。四人鉴赏一番,想要唱和。宁王想了一想,劝道:“省省精神罢,‘我自横刀向天笑’这句奇绝无对,此生休再误穷经!”其余三人都赞同,也就凝神静息了。

    四才子入狱,红颜知己们不畏牵连,前来探监,被狱卒拒之门外。有人拉起标语,打出旗帜,呐喊口号,要求释放四才子。也有人在纪念之前冤死在文字狱中的前彦,人们发传单,抛冥币,唱挽歌,悲天怆地!狱卒们出门干涉。示威群众忍无可忍,跟狱卒大打出手。狱卒吃了大亏,狱长下令坚守不出。示威群众砸了文字狱招牌,但文字狱还是文字狱,尽管外表面目全非,实质丝毫没有改变。

    文字狱“天問楼”公审大堂上,四才子被扔到地面,仰望端坐在东向座上的狱长。狱长相貌不凡,十分威严。再加上背景墙上一个张牙舞爪的篆体“霸”字,越发瘆人。四才子这时狼狈不堪,犹如丧家之犬,更衬托得狱长威风凛凛。文字狱全体同仁并不急着了绝此案,办公之前先开饭,就有侍者排宴。

    北向座客位首席还空着。狱长暴喝道:“今日还是如此怠慢!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四才子心中一凉,临死还看“鸿门宴”这一套?不知会受甚么凌辱!狱长越吃越恼火,两个侍者战战兢兢,比四才子还颤抖得厉害。

    南向座一老头看了狱长几眼,还把玩玉斧示意狱长。狱长依然我行我素,抱怨酒味清淡,不能尽兴。那老头面色不悦,起身出去了。

    老头走后,进来一个彪形大汉,腰间挎剑,折腰问候狱长,又说狱中无以为乐,请恩准舞剑助兴。手握武器敬的礼,才是最高规格的礼仪。狱长应允,来者拔剑起舞。席间西向座上有人挺身而出,也抽剑伴舞。伴舞者常以身翼蔽北向座首席。狱长见这两人剑术拙劣,不堪入目,喝止了剑舞,但又命这两人来一段刀舞。就有狱卒递刀。那两个舞者连同刀鞘一起舞,使出贴身实战的招数。虽说刀锋藏在鞘里,但是招呼到身上时,面子上过不去。两人礼尚往来,战出了敌忾。

    狱长看得兴起,大呼小叫道:“打他,打他妈的!”

    一舞者把另一个舞者打倒,却并不趁人之危,反而问狱长道:“你是要我打他,还是打他的妈呀?”正说时,被地上那舞者逆袭。

    狱卒们骂道:“这厮连儿子都打不过,还敢惦记人家的老母,该打!”

    于是全场落井下石,对他动手动脚,还说:“看老子不收拾你!”

    文字狱全体同仁尽情狂欢。刀斧手、刽子手们手舞足蹈,全场被刀光剑影、斧声烛影交织的网络笼罩着,令人窒息。四才子一时间就被场上那气氛感染,放松警惕,窃窃私语起来。

    宁王疑惑不解道:“难道死到临头了,还给一场慰问演出?”

    宝玉感慨道:“我们这些文字犯是受到礼遇了,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唐寅叹息道:“后悔莫及!”

    王重垚毅然决然道:“岂能无歌?”

    四才子异口同声道:“我自横刀向天笑,天若无恨天不恼!”于是合唱出《沁园春·刀》:

    屠刀戒刀,战刀配刀,绰刀夺刀。可两肋插刀,引颈挨刀。大刀小刀,长刀短刀。剪刀剃刀,镰刀菜刀,除暴青龙偃月刀。刀刀刀,舞刀试刀,敬刀畏刀。不效庖丁夸刀,请放下屠刀换戒刀!悉刀行霸道,剑行王道;刀剑入鞘,罥不折腰。刀剑无鞘,皆行霸道,天道人道不昭昭。行王道,九尾大纛,凭风而飘!

    文字狱全体同仁听罢,礼贤下士起来,酒肉招待四才子。狱长亲自捧觞下堂敬酒,说道:“本王抑郁寡欢已久,不期今日有朋自远方来,能开怀一笑,必定铭记于心,没齿难刍!”

    四才子寻思,平日里,刽子手行刑前并不这样祈祷。此人如此说来,分明就是轻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日后没本事向他索命。于是不留情面,质问狱长道:“阁下演绎鸿门宴,何德何能做东呢?”

    狱长暴喝道:“甚么演绎?除非本王作东,谁敢摆鸿门宴?”说时,只听文字狱大门被门外的女流之辈打得更响。须臾,门子来报,门口两只大石狴犴被推倒一个。狱长问道:“是哪一个?”

    门子道:“她自报家门,说是花木兰!”

    狱长喝道:“蠢材!我是问哪一个狴犴被推倒?”

    门子道:“右边那个!”

    狱长道:“有力气!”

    门口,娘子军们已经把右边的狴犴扶起来,又推来左边那个狴犴,雌雄两只狴犴相依相偎。相比之下,贾府门口的大石狮子确实干净!更神奇的是,雄狴犴是个短发狮身人面像,俯首卧身,昏昏欲睡,而雌狴犴反而长发披肩,神情倨傲,怒视东方。娘子军们若有启示,越发放肆了。

    狱长命狱卒释放了宁王、宝玉、唐寅,希望此举能让娘子军们退去一片。但也不能便宜了他们,释放之前赏打。文字狱门外,姑娘们见狱卒扔出四个人来,飞身接住。她们发现王重垚不在其中,连忙扔下那个冒牌货,问狱卒要人,狱卒从门缝里传出话来,说道:“此君罪不可赦!”传话完毕,狱门也就关上了。

    城楼上,狱长见大多数人退去,兀自回来喝酒吃肉,还命狱卒给王重垚加菜。

    王重垚问道:“狱长既能杀出垓下之围,又怎能被娘子军围困在此?”

    狱长道:“好男不跟女斗!可惜来的不是门外汉,否则早杀光了。”

    王重垚道:“虞兮虞兮奈若何!霸王怜香惜玉,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佩服!”

    借酒浇愁愁更愁,狱长连喝三觞,又道:“女儿是酒作的骨肉,男子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晕了;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宝玉那小子说得很好,深得我心!巨鹿一战,坑杀二十万秦军,解恨!”

    王重垚问道:“门口有那么多女儿,霸王不想出去瞧瞧么?”

    狱长道:“至今思虞姬,非礼勿视!还有,宝玉说了,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宝号更尊荣!你这浊口臭舌,不可唐突了。但凡要说时,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行。否则,便要凿口穿腮!”

    说时,便有狱卒敬上茶来,又有狱卒亮出刑具,唬王重垚一跳,连忙自罚三碗茶,向狱长请罪。狱长示意那个刽子手退下,王重垚镇静下来,笑道:“霸王留错人了,若宝玉在此,必定跟狱长很投机!”此言一出,王重垚后悔莫及,生怕宝玉被逮回来。文字狱外,风雨交加,愁云压抑,王重垚赶紧转移话题道:“除了淋雨之外,敝人没有别的嗜好!”

    狱长道:“这倒怪了,没听说过!”

    王重垚道:“只有在淋雨的时候,我才总算跟苍天有点联系了。不知道老聃与庄周他们追求天人合一境界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在雨中默默仰望苍天?”

    狱长道:“孤读了很多书,与很多文化名人有过谈话,今天听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一狱卒连忙扬起几本谈话录,插话道:“我们对某些人的想法很好奇!特别是他们在非常时期的想法很有研究价值。”

    王重垚道:“理解、理解!但是有所不解,请赐教:霸王为何在此?”

    狱长道:“天牢不敢收我,地狱不敢容我,都怕我聚众起事。只有这文字狱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无用书生,并且文人相轻,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就安顿我在此间了。本王前来服役,不期弟兄们还记得我,推我做了狱长!”

    王重垚问道:“此间乐,不思蜀?”

    狱长道:“故里不相思,惶惶伴虎栖。临风推暗牖,不忍燕衔泥!”

    王重垚道:“好一首牵机诗,殊堪嘉勉!”

    狱长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何才能有所提高?”

    王重垚道:“既然都到了百尺竿头的境界,夫复何求?”

    狱长道:“艺无止境!”

    王重垚道:“艺有止境!”

    狱长问道:“何止?”

    王重垚道:“天下第一不止,天外第一不止,天上第一才止!”

    狱长道:“好个天上第一才子!谁?”

    王重垚道:“不要管他是谁,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想更进一步?”

    狱长道:“梦寐以求!”

    王重垚道:“还想揭竿而起,在百尺竿头做一面旗帜?”

    狱长问道:“有何不可?”

    王重垚问道:“刮甚么风?”

    狱长道:“雄风!”

    王重垚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东西南北风,刮无头风么?”

    狱长道:“刮北风!”

    王重垚道:“东北风,西北风,也刮歪风么?”

    狱长道:“正北风!”

    王重垚道:“穿堂风来时,如何御寒?”

    狱长道:“高处不胜寒,不御!”

    王重垚道:“底层不耐寒,也不御寒么?”

    狱长道:“暂且冬眠!”

    王重垚道:“叫人拔了旗杆!”

    狱长问道:“为何?”

    王重垚道:“找个地方重新树起来,可以上进,也可以前进,都是更进一步。否则就是耍猴戏,会被人笑话。”

    狱长问道:“栽不稳呢?”

    王重垚道:“向天下人谢罪!”

    狱长道:“一败涂地才向天下人谢罪。向天下人谢恩,怎样?”

    王重垚道:“身陷囹圄,天下人只会问罪!”

    狱长道:“这里是文字狱!文化殿堂!在这里,可以赢得万世敬仰!”

    王重垚道:“你是主宰!”

    狱长道:“未必!”

    王重垚道:“将腐儒和穷酸秀才们纠集起来,听你发号施令,仍能呼风唤雨!”

    狱长道:“本王只拿得出手一首《垓下歌》,怎能服众?”

    王重垚问道:“当真?”

    狱长反问道:“是你受审,还是本王受审?”

    王重垚道:“相聚不如偶遇,交流交流!”

    一狱卒啐道:“就凭你也配!”

    狱长抬起盘子掷飞盘,掷翻那卒,旁的狱卒连忙将他打扫出去。狱长又向王重垚笑道:“本王在此颇有感悟,倒也不虚此行。”

    王重垚问道:“都感悟到甚么了?愿闻其详!”

    狱长道:“自强者强,但强者如林,强中自强,则更强。”

    王重垚道:“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强者如林,恨不能相逢!”

    狱长道:“招贤纳士,交流学习!人人都可以成为强者!”

    王重垚道:“把命卖给你,你也觉得不值钱,还要大打折扣,往死里砍价!昔日执戟郎中韩信就很想为霸王卖命!”

    狱长问道:“真想卖命的话,还用讨价还价么?”

    王重垚反问道:“卖命都不讨价还价,那不就是白白送命么?”

    狱长道:“文治武功,本王输在文字上,潜心在此习文。愿意改过自新,不但礼贤下士,也要礼贤上士。只要有文化,都以礼相待他!如此可以得人心!”

    王重垚道:“人心有甚么好?我自身就长着一颗,够烦了,别无他求!倘若能得一副狼心狗肺,我下酒吃!”

    狱长道:“那我就点一颗人面兽心来尝尝!”

    狱卒闻言,去了两个。去后不久,只听后院有一人、一狗惨叫。狱卒回来时,举案过顶,献上两盘肉食。

    一个狱卒在霸王桌上放下一颗血淋淋的心脏,说道:“这是人面兽心,请!”

    另一个狱卒在王重垚桌上放下一副心肺,说道:“这是狼心狗肺,请!”

    狱长与王重垚同时动刀子,那两颗血淋淋的心脏停止跳动。

    王重垚道:“霸王且慢!”

    狱长问道:“何事?”

    王重垚问道:“果真是人面兽心么?”

    狱长道:“如假包换!”

    王重垚道:“白肉,霸王吃不消!”

    狱长道:“我吃甚么,还用你管!”

    王重垚道:“我只是奉劝一声,悉听尊便!”

    狱长问道:“理由?”

    王重垚道:“介子推割自己腿肉救活晋文公,晋文公后来烧死介子推及其老母。易牙将自己儿子煮成肉羹,侍奉齐桓公,后来幽禁齐桓公,将齐桓公活活饿死。如此不仁不义,霸王怎能效仿?”

    狱长道:“讲仁义要付出代价!想当年,没把刘邦他老子煮成肉羹吃了,够大仁大义了罢?结果却是苍天不佑!再说了,霸主吃不消,霸王吃得消!”说时,切肉下酒。放下刀子,狱长又狠狠地道:“这心里也有火!”

    王重垚道:“心里有火,很好!”

    狱长问道:“怎么个好法?”

    王重垚道:“心中有火,不但自己温暖,也愿意照亮他人。难道你不以为好?”

    狱长道:“很不好!心里有火,谁保证不失火?”

    王重垚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冷血的人爱玩火!”

    狱长道:“有人太冷血,就作狼子。有人太狗血,就做狗腿子。血缘不同,血性必然不同。”

    王重垚慷慨激昂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来,我敬大王!”两人自斟对酌。诗曰:

    浮一大白灌醍醐,笑两三声霸业输。

    雪耻翻盘三户楚,多年苦主被降服!

    顿下海碗,王重垚接着道:“人间见了天火,就觉光明。宙斯见人间红红火火,就对火神普罗米修斯动刑!”

    狱长道:“不是火神伏尔甘受刑,受刑那厮是贼!”

    王重垚道:“火神伏尔甘,一个魔头样子,反而是神!不论人们满不满意。普罗米修斯,一个巨人,却成不了神!很多人成仙了道以后,还是很难做人!在这个星球上,小人物都是外星人!人们只有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离这个星球的距离!能看破红尘,却不能跳出红尘之外,这就是智慧衍生的痛苦!”

    狱长道:“真正智慧的人绝不看破红尘,正如体面人不穿破衣裳一样!”

    王重垚道:“衣冠沐猴!”

    狱长道:“穷酸秀才!”

    王重垚道:“少管别人是什么人!”

    狱长道:“做好自己就好!”

    王重垚道:“文人只做普罗米修斯,但愿人间有光明与温暖。”

    狱长道:“武夫永世敬仰伏尔甘,身残志坚,抱得美人归,让懦夫们在他锋口下颤抖!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王重垚道:“对着枪口,真没甚么好说的!”

    狱长道:“上士以笔杀人,也不是善类。枪杆子不讲理,笔杆子强词夺理。”

    王重垚道:“笔杆子怕枪杆子,枪杆子怕二杆子,二杆子怕笔杆子。谁能笑到最后?”

    狱长道:“文武双全,就能得意,互利共赢!”

    王重垚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狱长道:“请三思!”

    王重垚道:“天下皆知,西楚霸王当年是何等霸气,哪有你这么多废话?”

    狱长道:“很多人就靠废话活着。有说则生,无说则死!”

    王重垚道:“与君一席话,令人失望!你到底是甚么人?”

    狱长道:“有缘人!”

    王重垚道:“说到你的有缘人,不能少了刘季!”

    有人应声而出,是先前出去那老头,笑道:“亏你还记得刘季!”

    王重垚见这刘季是个隆准公,再看狱长是个重瞳子。狱长见了刘季不悦,冷哼一声。刘季问候狱长,躬身控背,十分谦恭。狱长面色和蔼了些,示意刘季坐下,刘季谢狱长赐座,坐在北边那一席。

    狱长介绍道:“这位就是前书山文字狱狱长,现任名誉狱长,刘季。”

    刘季道:“我不做狱长很久了,这里的狱长只有兄弟你一人!”

    王重垚问道:“你真是刘季?”

    刘季道:“这能有假?我若不是刘季,怎能不做文字狱狱长?”

    狱长问道:“你刘季为何就不能做文字狱狱长?”

    刘季道:“恐怕汉语难以发扬光大!”

    狱长道:“离开人间,你还当自己是大汉皇帝?”

    刘季道:“看我都老糊涂了,不中用了。请霸王允许我自罚三杯,谢罪!”

    狱长道:“盛羹!”

    狱卒面有难色,支吾其词道:“禀狱长,这一席没有备羹!”

    刘季笑道:“谢霸王赏羹!请问上一席煮羹没有?我早想喝羹了,有残羹也好!”狱长鼻孔里哼哼,示意狱卒照办。狱卒果真给刘季盛了三杯羹来,刘季也爽快,连喝三杯残羹,笑道:“谢狱长割爱赐羹!”

    狱长道:“甚么割爱?若不是我喝羹喝腻了,谁敢要我割爱分一杯羹?”

    王重垚腹语道:“要不是你活腻了,谁敢要你割喉?”

    刘季笑道:“是,是!狱长神威,威震天下!”

    见这两个人神态各异,一席话说得跟哼哈二将斗法似的,王重垚心里起疑,问道:“何不请哼哼将郑伦与哈哈将陈奇也到此分一杯羹?”

    这两个人闻言变色。狱长道:“我跟那两个人没有交情,凭什么请他们?”

    王重垚道:“我有一些感悟,他两个必定是知音,所以想请他们一聚!”

    刘季问道:“有甚么感悟?”

    王重垚回答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唇枪舌剑也很致命,翰林中人将如何求生?只要学会哼哈二将那两招,大得过就哼,大不过就哈,哼哼哈哈就能无敌于天下!倘若一贯地拼命,或者以卵击石,又要上《封神榜》这张黑名单了。有感于此,我作了首《哼哈二将歌》,不知二位有没有兴趣听一下?”狱长未置可否,王重垚从一个古旧锦囊里抽出一页发黄手稿,呈给狱长。其词曰:

    哼哈哼哈哼,哼哈哼哈哈,哼哈哼哈吼!千万忍一会,忍一回哼哈!千万忍一回,我无敌哼哈。是谁在耳边,呸,唾你怎么办?等口水风干,哼哈太贱没尊严!去寻谁,吐苦水?共垂涎,撩你妹!西施是谁?我不配!她情愿把你化作一滩口水。哼哈哼哈哼,哼哈哼哈哈,哼哈哼哈吼!

    狱长览毕,愠怒道:“在这里,不是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是我们想听什么,你才能唱什么!也不是你点那一曲,就能听那一曲。是我们唱哪一曲,你听哪一曲!”

    王重垚道:“下不为例!这里除了二位以外,谁最哼哈?”

    刘季道:“我哼哈甚么?走遍天下,都是门子最哼哈咯!”

    王重垚道:“我要向门子求教!”

    狱长道:“你这不是犯贱么?”

    王重垚道:“世人都希望他人越贱越好!都不能跟自己平起平坐,方显自身的尊崇!”

    刘季道:“那好说!这里的门子一定知无不言!”

    狱长暴喝道:“门子何在?”

    两排门子持械上堂,山呼海啸道:“威武!”为彰显威武气势,还用风火棍杵地配乐。众门子当中,有一个协同贾雨村判断过呆霸王薛蟠的葫芦案,业务非常熟练,是这里的领班。王重垚看这群门子训练有素,精神振奋,很满意,安排了任务。众门子不服,推说不通音律。王重垚转头向狱长表示疑惑道:“这里是文化殿堂,怎么会有不通文墨音律的人在此?”狱长下令照办,王重垚把乐章发下去,人手一份,恳请众门子代为转达,要求搞生动一点。两排门子于是合唱《哼哈二将歌》。

    刘季听后,恍然大悟道:“我们真的是刘项,不要疑惑!”

    狱长补充道:“我这双重瞳能够证明我是谁,一目十行,长了不少学问!”

    王重垚细看他的重瞳,果真不是义眼。读书人无不仰慕明眼人,此时相见恨晚,王重垚心中不平道:“还有意义么?”

    狱长道:“有意义,做个样子,教人不要重蹈覆辙!甚么扛鼎、甚么拔山?万人敌又如何?更有甚者,百万人不敌,万万人不敌!”

    王重垚问道:“真的不想再战?”

    狱长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知足者富,强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以和为贵者尊,偃旗息鼓者逸!”

    王重垚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狱长道:“那又怎样?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王重垚道:“乌江岸边,霸王为何单枪匹马能杀敌数百?”

    狱长来劲了,起身仰天叱咤风云道:“我活着,苍天可以盖过我。我死后,大地可以盖过我。除此之外,谁都休想盖过我!”

    堂上一干人等莫不向狱长行注目礼,都觉得眼中电光石火,仿佛回到了那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的时代,不禁热血沸腾,群情激奋。狱长适可而止,伸手虚按,示意众人肃静。然后稳稳坐下去。

    王重垚道:“这说法未免牵强附会,还是请沛公赐教罢!”

    刘季谄笑道:“我赐教甚么?盖世英雄杀那数百死士,如有神助!”

    狱长道:“逢真人不说假话。”

    王重垚道:“我其实一直想不通,还请沛公不吝赐教!”

    刘季道:“这个,还真没甚么!”

    王重垚道:“那就我说罢!”

    狱长、刘季缄口,全场窃窃私语。王重垚端起茶来一饮而尽,说道:“沛公,你塑造出一个战神来,然后在适当时候灭了他,诛神儆人,威慑天下,以此让世人把你当真命天子供奉。倘若打倒一个草莽就能当皇帝,肯定会有很多人效法。一切尽在你掌控之中,霸王成了战神之时,也就是你灭神之日。霸王曾经做过武战神,也许还能做文战神。看来,这文字狱狱长,仍然是你刘季!”

    刘季连说不是,狱长疑问道:“你一向只会说是,如何现在连说不是?到底是不是?”

    贬低对手,就是在贬低自己。刘季说道:“你认为是这样,就是这样罢。现在本人收回成命,履行书山文字狱狱长之职。来人,升堂!”

    王重垚坦然说道:“无须多言,我引颈就勠就是了,绝不陪你耍猴戏!多谢赐酒,酒味似曾相识!”不管是否逢真人了,王重垚献上一曲《霸业空》道:

    愧对恩师卡戎,谢绝艄公,不肯过江东。落霞血样浓,血气更浓。人中之龙,气贯长虹,不做人形爬虫。霸业成空,定数中,重瞳望长空。万夫不挡之勇,千古传颂,盖世英雄。杀孽重,长枪矫若惊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今宵何去何从?烈烈风中浪排空,一槎一艄公。长枪渐重,金创作痛,暮色已浓。侧重瞳,霸王硬上弓。念后宫,虞姬花冢瘗花容。满江红,血与水交融,翀天大浪腾赤龙。

    狱长感慨道:“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刘季愠怒道:“冥顽不灵,其心可诛!”说时,示意文字狱狱卒动手。

    狱卒想重新捆绑王重垚,王重垚说道:“士可杀,不可辱,更不可缚!”

    刘季问道:“为何士不可缚?”

    王重垚回答道:“裴多菲诗云:‘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由此可见,身为学士,不可以被束缚!”

    刘季问道:“甚么学士?学士也写打油诗?不懂平仄格律么?”

    王重垚道:“不是作者的问题,是翻译的问题。”

    刘季冷笑道:“你想要自由,想不被束缚,偏不如你所愿!来人,绑了!”

    王重垚暴喝道:“刘季,你这泼皮无赖!”

    刘季道:“这就动怒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再谈谈?”

    王重垚呵斥道:“哼!陈奇,你还不现形,更待何时!”

    刘季道:“你住口罢!”

    风波亭上,那雪下得正紧,那风刮得更紧——犹如刀口一样切肤。

    王重垚平静下来,向刽子手点头一笑,临别留言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看来成佛另有蹊径。”刽子手虎躯一震。

    刘季笑道:“你总算还是活得明白了!”

    王重垚道:“十八年以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狱长感慨道:“能活到十八年以后,好汉也会变成坏人。你死早一点也好,把人生句号画得更圆满一些。”

    刘季问道:“甚么样的信念,才能让人活得更长久一点?”

    狱长回答道:“十八年以后,老子也是一个坏人!”

    王重垚道:“这种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

    十八年之后的某个深夜,直到梦见那个不愿想起的故人,王重垚才会明白许多新仇旧恨都无足轻重。快意恩仇是一种强权,弱者要靠仇人报仇。今天的仇人比昨天的仇人可恨,大可不必再对昨天的仇人耿耿于怀。从前的仇人比之后的仇人可恨,也可以让苦主对一些爱恨情仇忽略不计。

    刘季在王重垚胸口标上记号,命刽子手行刑。想当年刑天心里怨气太盛,斩首后仍在缠斗天帝。所以,刘季要对王重垚诛心。哀莫大于心死。刀尖还未刺到,王重垚已魂飞魄散,不知是被那股杀气所袭,还是被酒气所袭,都是一种解脱。

    风波亭下,暗流涌动。刻在风波亭石基上的一首古风,被碧水淹没着。等到水落石出,《陆沉篇》终究会大白于天下。诗曰:

    功亏一篑今补全,累世同心峻金山。误入歧途六螭舛,崦嵫百年暗无天。

    巨富难藏谁省敛?蓐收另辟木奴园。青蚨草叶值万贯,国色天香牡丹蔫。

    心如金钿信誓坚,何又青睐安禄山?戏谑诸侯忘离乱,镐京果真起烽烟。

    离群索居独泫然,悔误太真去修仙。兴庆池边思阆苑,玄宗意兴已阑珊。

    每逢国难倍思贤,三顾茅庐礼数全。开济两朝酬虎变,七擒孟获不虚传。

    铩羽祁山国运判,将星陨落五丈原。此间不乐思蜀晚,封赏谯周宠幸专。

    虎将功高不得善,贼臣护身有降幡。莫须有罪来问斩,难道无功可洗冤?

    汉奸肺腑恨欲啖,胡虏血肉饥欲餐!十二金牌陨霄汉,浪言踏破贺兰山!

    偏安一隅风光暖,太祖长拳醉犹酣。埋没太阿待雷焕,豫章剑气直刺天。

    埋没陆游辛稼轩,汗青血泪湘竹斑。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寿难得三百年!

    凶年陆沉逾深陷,齐鲁隳城同患难。奸相苟和擅弄权,待援钜鹿粮饷断。

    阉宦拔营连夜窜,三十六计观望远。尚方宝剑自相残,元帅阵亡犹紧攥!

    太平盛世拟重建,文武轻身不爱钱!薄待外戚菩萨怨,崇祯泪目盼东山。

    若得贵戚解囊援,九鼎缘何能打翻?大义中兴前车远,九莲菩萨乱喊冤。

    无边无际佛法宽,散木参天幢幡悬。宝刹安能避秦汉?色即是空斩尘缘!

    世外桃源劫后返,国殇百战熄兵燹。丈六金身粉黛捐,财源滚滚汲天堑。

    金汤永固银河泛,欲壑难填充血汗。饕餮猰貐长垂涎,雌霓雄虺攀附远。

    回光返照宁远寒,天意不能挽狂澜。社稷一朝残喘断,炎黄子孙贱于蛮。

    吴贼出卖山海关,大逆犹自诉忠肝。忠孝两全是污点,弑君喋血在云南。

    罔顾灭族丧家犬,妾身何幸发冲冠?佣耕入主金銮殿,狼子红眼且垂涎。

    同根共祖亦相煎,遗臭万年罄竹难。血雨当袖桃花扇,腥风乱翻燕子笺。

    魍魉飞檐魑魅魇,天狼睥睨犬戎眈。芜城旧址难重建,楚冠堂皇逆旅还!

    注释:

    浮一大白:罚一大杯酒。出自刘向《说苑·善说》:魏文侯与大夫饮酒,使公乘不仁为觞政,曰:“饮不釂者,浮以大白。”浮:违反酒令被罚饮酒;白:罚酒用的酒杯。

    苦主:受害者家属,或长期让人痛苦的加害者。

    舛chuǎn:差错,违背,不顺,不幸。

    崦嵫:yānzī,古代指太阳落山的地方。

    蓐(rù)收:中国神话传说中的司秋之神。

    青蚨: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必会聚回一处。人们用青蚨母子的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有“青蚨还钱”之说,“青蚨”也就成了钱的代称。

    镐京:西周王朝的国都,历史上最早称为“京”的城市。后因周幽王为博冷面美人褒姒(bāosì)一笑,多次烽火戏诸侯,诸侯们拒不勤王,犬戎于公元前770年乘机攻破镐京,灭亡西周。

    太真:杨贵妃道号。

    虎变:出自《易经·革卦》,比喻人生事业大有起色。

    谯周:三国时期蜀汉学者、官员,蜀国北伐的反对派首脑。魏国灭蜀,劝刘禅投降。

    贺兰山:古代汉族与游牧民族反复争夺的区域。岳飞《满江红》中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词句。

    太祖长拳:宋太祖赵匡胤,政治家、军事家、武术家,自创“太祖长拳”。

    豫章剑气:《晋书·张华传》记载,龙泉、太阿剑气掩藏不住,直冲于斗、牛两星之间。

    湘竹斑:传说虞舜在南巡途中驾崩,妃子娥皇、女英流下的眼泪滴在湘竹上形成瘢痕。

    齐鲁隳(huī)城:出自《史记·刺客列传》。齐桓公与鲁庄公会盟,曹沫执匕首劫齐桓公,曰:“齐强鲁弱,而大国侵鲁亦以甚矣。今鲁城坏即压齐境,君其图之。”桓公乃许尽归鲁之侵地。

    奸相:崇祯朝主和派兵部尚书杨嗣昌。因吴伟业诗句“将相有纤介”称之为“相”,此处沿用。

    钜鹿:崇祯十一年九月,清军侵入明朝腹地,卢象升率军于河北钜鹿抗击清军,因主和派掣肘,明军战败,主帅卢象升阵亡。

    阉宦:崇祯朝宦官高起潜。据《梅村诗话》记载,钜鹿之战时,卢象升与清军决战前夕,高起潜连夜拔营逃逸,致使钜鹿之战失败。

    九莲菩萨:明朝万历皇帝生母李太后,受封为九莲菩萨。

    散木:出自《庄子·人间世》,原指因无用而享天年的大树,比喻不能为世所用的人。

    兵燹(xiǎn):战火。

    饕餮猰貐:tāotièyàyǔ,传说中的食人兽。

    雌霓:彩虹内环色彩鲜艳,叫做虹;外环色彩暗淡,叫做霓,今称副虹。

    雄虺huǐ:古书上说的一种九头毒蛇。

    桃花扇:孔尚任创作的历史剧。

    燕子笺:明末奸臣阮大铖写的戏剧。

    天狼:预示侵略的星宿。

    犬戎:灭亡西周的外族,代指侵略者。

    芜城:扬州在古代又称芜城、广陵,屡遭屠城。

    楚冠:南冠,代称囚犯、俘虏。楚国在南方,因此称楚冠为南冠。出自《左传·成公九年》,原文如下。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