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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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月夜麦田

    现在回想起来,那夜宋明与方晴的一次麦田夜谈,似乎已经注定了她们的结局。

    那夜,自比葬花之黛玉把自己捂在书堆中消沉多日准备上演咯血而亡的方晴忽然来了兴致,让宋明陪她出去到学校外面的麦田走走。那夜月色如水,那无边的麦田仿佛淹没在一方浑了几滴牛乳的清潭中,原野中那一团团婆娑树影也云绡雾縠,如峰如峦。

    方晴说,我觉得《诗经》中,最妙的就是这首小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文中除蒹葭霜露、水岸滩渚为具体物象的实写外,其余大多为抽象情境的虚笔。就连伊人与“我”都不确定,伊人何人?迷生幻相;伊人何在?飘忽渺茫。隐约可见而遥不可及,日思夜想而可望不可求。

    此诗为情悱恻缠绵,为象迷离苍茫,为境空灵蕴藉。

    一首《蒹葭》,千古绝唱。美则美矣,或亦悲也。

    若化虚为实,化远为近,化难为易,化悲为喜,则流入俗常,诗意顿失。

    深深企慕却久久难得,久久难得又求索不已。这种以悲情为基调的爱情就在这虚实得失之间形成矛盾冲突的艺术张力,具有了打动人心的魅力。

    宋明说,很多东西,隔着遥远的时空相望,很容易被诗意美化,也难免被不同的人进行不同的解读。不过,就悲情二字,确也不乏精辟之见。

    其实,中国古典文学中很多后世的相关作品,都是这种悲情艺术的流变。无论诗词歌赋,还是戏曲小说,都能触摸到这种悲情的强烈脉动。

    君生吾未生、吾生君已老的相见恨晚,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的朝秦暮楚……至于痴情负心寻常见、棒打鸳鸯几多闻,各各情亦真切而事多近同,几成流俗。

    更有纠结难解如《钗头凤红酥手》者:一杯愁绪几年离索的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莫莫莫。其爱而不能,割而不舍,爱恨痛怨千千心结,悲恸欲绝寸寸肠断,只得挥泪转身,摇头痛喟,罢了罢了……也只是恨别忍见的无奈而已,又何能真真了罢?

    《离骚》脉承《黍离》忧国怀民之悲郁,兴发恣肆汪洋之浪漫,更将君臣大义寓托于香草美人之中。但究竟其思谋者家国,其忧虑者存亡,其愤懑者忠奸,其踌躇者进退。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终将男男女女的幽情私怨引向君臣家国的宏大深远。遂开境界,独领风骚,自具高格。

    还有《洛神赋》。方晴说,实实是非赤子文心,难为此赋。

    它进一步通过丰富想像和精细刻画,将企慕不得的悲情推至唯美浪漫的高峰。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轻云蔽月,流风回雪。其形之轻盈绰约;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阳,灼若芙蓉。其容之明丽华艳。

    当余悦其淑美心荡不已、愿诚素先达玉佩要之之时,洛神亦抗琼珶而和予、指潜渊而为期。

    见余犹豫狐疑,洛神遂作永慕之吟、哀厉之声,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而邀欢,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而传情。正当郎情妾意之时,却情势急转,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罗袂掩涕泪流襟裳,悼良会之永绝,哀一逝之异乡。终至顾望怀愁,盘桓而不能去。

    《洛神赋》将悲情寓于华美,美得越铺张,悲得越淋漓;美得越绝尘,悲得越痛彻。何况指渊为盟之爱深,气吐若兰其情切?云之将雨却忽然而逝,怎不令人伤怀悲痛,绵思怅惘?

    《洛神赋》以美人兴寄之笔法,远承风雅,近袭骚赋,唯美华丽,墨酣笔畅,酝藉见密而高蹈。及至《长恨歌》,则不风不比,不寓不托,直笔书白将个人欢爱置于恢宏动荡的历史叙事中。宋明接道。

    一代君王贵妃旷世绝伦的情爱,成为大唐舞台中动人心弦的悲歌绝响。四方来朝天可汗的盛世景象与后宫粉黛无颜色的盛世容颜交相辉映,三千宠爱于一身的顶级盛宠而至从此君王不早朝的贪色废政,终使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大唐由此盛极中衰,李杨的爱情也走到马嵬驿的终点,饶不过乱生兵哗而难罪其人,只得迁罪于其盛宠,割君之疼爱以泄公愤,污妃之令名以饰隐恶。堂堂大唐皇帝也只得血泪和流,杀妃止哗。贵妃玉碎时,其岂无悲怨乎?

    明皇的雄才伟略,大唐的昌盛繁荣,也从此随贵妃一同埋葬在马嵬坡的土堆中。美人已矣,盛世不再,生灵涂炭,长歌当哭,何止一个“悲”字了得?

    《长恨歌》之恨不只有贵妃恨死、明皇恨生,也有大唐百姓恨明皇重色误国,恨贵妃美色误君,恨杨氏兄妹恃宠误政,恨安史重臣叛逆作乱……然贵妃天颜本天物,何罪之有?万里江山一朝倾覆,岂是一瓢红颜祸水可及焉?百二年后僖宗为避黄巢祸,再度幸蜀过马嵬贵妃墓,奈何“这回休更怨杨妃”。也幸亏僖宗比玄宗“出幸”得更仓皇,或许连个宠妃也未及带,不然,说不定会重演杀妃戏,坐实红颜祸水的恶名。若仙居蓬莱的太真再睹此景,其当哭乎?当笑乎?

    可怜贵妃魂断,唐皇却得苟活。蜀山夜雨,春华秋桐,虽常言帝王无情,但这位失去贵妃的唐皇还真就没了魂灵,开始了上下求索的寻找。人间找不见,梦中找,梦中找不到,就求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天界地府找,也是真正把屈子与上与下的求索精义推到了极致。无奈道士也不过是个祈神问仙的修行者,只是离神仙的泥胎画像熟近些,哪里能够穿得过阴阳界渡得了生死劫?无奈只得伙同几位还有点孝心的皇子王孙,寻得些贵妃私己旧物,编个美丽善意的神谎,安慰安慰未亡人罢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死去的人有恨,活着的人岂无恨哉?人鬼情未了,最那堪鬼已了了而人未了。

    个人私情与社会动荡牵系一线,此悲非常悲,乃惊天之大悲也、长悲也,此恨非常恨,乃动地之大恨也、长恨也。

    在此类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故事情境中,主人公意愿与现实的冲突让人牵肠挂肚,情节的曲折离奇跌宕起伏让人欲罢不能,因剧烈冲突而释放出的巨大能量,给人以动人心魄荡气回肠的快意,而最终与人意愿相左的悲情结局,更让人在不愿接受又不得不承受的重击下难以释怀。因而,悲情与欢情相比,更能最大程度地激发人性深层的潜能,爆发直击灵魂深处的冲击力,形成洞穿人心的艺术美感。

    《长恨歌》以家国兴亡为背景写男女情事,折射出个人命运对国家命运的巨大影响。个人对国家的影响虽大,但总归有较大的偶然性,那场动乱的生发似乎只是一场飞来横祸,若非大意,或可避免。且终究还是明皇未亡、大唐犹存。方晴说。

    《桃花扇》与《长恨歌》风神犹同而兴寄更深。《桃花扇》以书生歌妓的情事写半壁南明的兴亡,但其男女情事不再是中心,更多只是一条主线;家国兴亡也不再只是背景,而是真正要表现的主体。侯方域和李香君无论是忠也好奸也罢,抗争也好屈降也罢,对国家命运的影响很小。反过来,南明的国运人事,对侯李却关乎生死。

    但不管侯李怎样坚贞于情忠贞于国,不管史可法怎样节秉清刚心存干济,也不管弘光王庭怎样勉力维持兴国图存,南明都已无可挽回的走向覆亡,根本不是某个人某群人的努力所能改变,也绝非只是几个人的过失所致败亡。马、阮二奸虽可恶,但若细究,其奸而不雄、乱而难作,至多为朝堂鼠狐,凭二人伎俩或也似不足以危倾社稷。

    故事终结,云亭山人孔尚任也没有再试图迎合世俗,弥合冲突与分裂,而是直面悲情,该覆灭的覆灭,该流亡的流亡,该生杀的生杀,该出家的出家……堪也冷血残忍,绝无一丝回旋。

    与《长恨歌》相比,《桃花扇》的悲剧不只是个人悲剧,而上升为群体悲剧;不是偶然性的、事故性的或传奇性的悲剧,而是必然性的、客观性的、历史性的悲剧,也是一部大雪崩定倾巢覆卵不可挽存的彻底的悲剧。

    悲情之根苗,从《蒹葭》至《离骚》,将私情寓于君臣,犹嫩枝出于女墙之外;至《长恨歌》而直接牵系家国,根深叶茂;至《桃花扇》则群木成林,终成其大;而及至《红楼梦》,已然参天蔽日,以致人处其中,若坠云山雾海,无处不有无处不是却又如羚羊挂角踪迹难寻。宋明说道。

    《红楼梦》中,蒹葭苍苍的背景被纵横上下大幅度的扩展迭变。在时间上不只限于一时半刻的蓦然心动,不只限于一生半世的生离死别,而是向前推至鸿蒙初判之后,女娲补天之时。在空间上也不限于一山二水几家院,其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灵河岸的三生石畔,到离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的太虚幻境,再到怡红院大观园荣宁府京畿地的天地人间,纵横三界地,上下九重天,何其宏阔!主人公关系的设定不是偶遇,不是私会,无关红娘月老,也不只今生今世,而是绛珠草与补天石的前世之情后世之缘,是天造地设的木石前盟,是经警幻仙子挂号许可的历劫了案。

    “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故事还没开场,以泪偿愿的悲情基调已成定弦。而天怀情种的绛珠仙子泪偿的主儿却是一块女娲补天弃用的顽石。神造之石尚且无可用,一草木仙子的眼泪于这顽石又能如之何?然而,红楼写情的绝妙之处正在于此:情于无可处仍情深至痴、爱于无果时仍宁死不渝。非如此,其情之悲者方尤见其悲。

    青埂,情根,亦或情恨,木石前盟情缘未起,宝黛悲情早已在劫难逃。

    至而《红楼梦》在虚幻与现实、前世与今生构建起的多重时空背景中,用众多的人物以及复杂的关系,编织出一张深细绵密又铺天盖地的巨网。在这张巨网中,宝黛爱情与家国命运也融合得浑然天成。其中明明暗暗,无不盘根错节;前前后后,无不勾连照应;起起伏伏,无不回环往复;悲悲喜喜,终为空空渺渺。

    而深深伏埋其中的庞大深重的悲情基质,像一个巨大星球深藏壳幔之下的核心,拥有强大无比无处不在的地心引力,将所有纷飞高扬的种种欢喜,毫无例外地沉坠跌落向悲情的地核。因而,红楼群体的悲情也更为自然而深广。千红一窟哭千红,万艳同杯悲万艳。除了本身就身在悲中的小人物如刘姥姥等极少数人,其他红楼人物,上至王妃公子下到婢女小厮,恨不得一网打尽,几无幸免于悲情的魔咒。原(元)应(迎)长叹(探)息(惜),还(环)应(瑛)泪珠(珠)涟(琏)。

    《长恨歌》中,虽梦碎红残香销玉殒,好歹还留有遗恨绵绵。而《红楼梦》悲情的必然性和彻底性,已非《长恨歌》可比,且较《桃花扇》更进一层。悲情之必然到天设地造,绝无反转余地。悲情之彻底到别说留向人间一丝念想些许慰藉,就连一哭悲悯半喟遗恨也星点不留。富贵功名全散尽,恩爱情仇皆成空。泪也偿够了,命也归还了,连前世今生的天机旧缘也绝杀得片甲不留,毁灭得连了无生机的灰烬都扫净再抹干,空空又空空。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十方生死寂灭,万相色空虚无。

    手笔之狠绝,落刀之利净,亘古未有。怎堪忍顾那般温柔心肝、那般情痴爱迷,却遭如此仁尽义绝、如此斩尽杀绝?悲向青山青山摧,恨向流水流水尽。悲情悲到悲亦无由悲,恨意恨到恨也无从恨。哀曹子之铁石心肠,堪比帝王之寡情、天地之不仁,悲哉!痛哉!

    悲情文学之滥觞细流,起于《蒹葭》《黍离》的远山故土,穿过轻歌慕吟穿过红尘烽火,穿过风月云天穿过岁月轮回,至红楼而浩瀚淼漭,其至真至性,至悲至美,臻于至境。

    方晴仰望着那一轮明月,神失魂销,不禁长叹:

    天假你我与四季,一念生而万缘起,虽历世世悲悲喜喜而万死不悔,虽生种种恩恩怨怨而难断舍离,于情其悲乎?于生其幸乎?痴也。

    痴也?痴也。

    宋明望见那麦田上空一鸟夜飞,啁啾空鸣,孤影如墨,杳杳远去,天地之间,唯余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