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上的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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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仰望太阳

    宋明把这件事说给了方晴,方晴说,要说知识分子,我看王校长和王先生还有几分。

    难道你我都不是知识分子?

    你我呀?往高里说,至多能叫读书人吧。方晴说。

    那要往低里说呢?

    往低里说,就是一个搬运工,跟码头上搬运货物的没什么两样,只是,你是用的是脑力,搬运的是知识而已。还有一些言必书史断章破句的掉书袋,也似相近吧。

    啊?

    不是吗?方晴说,你想啊,我妈是菜农,什么是菜农?是生产蔬菜的人。我只是帮我妈把菜搬运到车上,我能叫什么,只能叫搬运工。对吧?

    那你爸是挖煤的矿工,把煤从地下挖上来,那不也是搬运工吗?宋明不服气。

    我爸把煤从地下挖上来,那是开发自然,更应是一种生产。挖上来后,运到各处,那叫搬运。

    宋明学得,方晴读的书没见有多大用,就会抠字眼了。好吧,我就让你抠,非让你自己抠个坑不行。于是宋明问,

    那知青呢?

    知识青年哪?哈哈哈,她们只能说,不,是,文,盲。至少,我没见他们有什么知识,也没什么青年,净是一帮被灌了一脑壳玉米糊涂的巨婴,哪有什么知识青年?

    那你说,什么才是知识分子。

    就像我妈那样,生产知识的人才能叫知识分子。不生产知识只搬运卖弄知识的人,只能叫知识搬运工。

    你说我们都不是知识分子,那在你眼里,谁才是知识分子?宋明听着方晴胡扯,不禁有点气愤,他一直觉得,至少他也算个知识分子,让她这么一说,自个就啥都不是。

    杜甫是一个吧,他自己秋风茅屋却还想着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们这类人有着人类最基本的良知,那些博学却作恶的人,比大字不识的土匪更可恶。

    陶渊明是一个吧,他们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追求,他心中的理想世界是一个桃花源一样的世界。就像王凤孝先生心中的童真童趣世界一样。历史上能被称作什么什么子的孔子老子庄子当然也是当之无愧的大知识分子,他们都有自己的思想。但孙子等人不能算。

    为什么呀,就因为你不喜欢打仗?宋明问。

    我就不喜欢他。其实孙子也不喜欢打仗啊。但是,一个反对抽烟的人生产了烟,尽管你进行了加工降低了危害,但那改变不了本质,还是害人的烟嘛。

    也就是说,生产在害知识的人也不能算知识分子?宋明问。

    是啊,生产知识是为了让世界更美好,你生产一堆烂白菜那就是堆垃圾,你说你是啥?还能叫知识分子?恶心,不配!

    还有那些自以为有点学问就隐居山林的人,我有理由怀疑他们可能是冒牌货,说不定净是些只会空谈肚里没有实货的家伙。若有真本事,就拉出来蹓蹓,你躲什么躲呀?

    宋明觉得,这方晴真是被她父母宠坏了,任性得很,自己想出一辙是一辙,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原来他只认为她做事是这样,今天看来,她不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也管不住自己的脑子。天天想了点啥呀都,净胡说八道。

    北宋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应该我符合你认为的知识分子的看法吧。

    这标准太高了,圣人都难做齐全。我们一般的知识分子根本做不到,这横渠四名只能作为我们仰望有太阳。我想啊,一个人只要他有良知,有思想,有担当,有作为,他就可以称得上知识分子,这么吧,咱们就暂且称为“四有”分子吧。

    我觉得两位王先生差不多能称为“四有”分子,我们身边很多人也能达到这个标准,你我努努力说不定也能达到。一个标准,应该让人觉得努努力可以做到,这个标准才有价值。比如对你,老臭,天上的仙女再美丽再温柔但你够不着摸不见,那对你来说有什么意义啊,还不如我这个微胖的小妮子好呢。

    唉,天啊,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到我身上了呢?按你的标准,我还算不上知识分子呢,你怎么批也批不到我身上啊?

    老臭,你呀,哼,就是一个长得像蒺藜一样的萝卜籽--一个带毛刺的臭知识分子的种子,能不能长民“四有”分子,就看你自个能不能生根发芽了。

    方晴的父亲正在托人,想把方晴留在城区学校。

    方晴说,我也不想去农村,太脏了,路上都是灰土,厨房露天苍蝇乱飞,那学生也不经常洗澡刷牙,不经常换鞋洗脚,一身腥臭。还有那些老师,从地里撒了肥也不换身衣服就来上课,鞋上裤腿上还沾着肥,一股猪屎味儿,恶心死了。

    宋明低头不语。他觉得,他和方晴的缘分恐怕就要到头了。王相红谈了那么多,关系都到了那种程度,也没能逃过毕业就分手的诅咒,何况和他只是拉拉手的方晴呢?

    当宋明说他会很怀念师院的时光时,王相红凑到他耳边说,兄弟,我向你透露一个真理,这是经过哥实践检验过的真理--真怀孕才真怀念,否则,都是扯淡。

    你怎么不说话呀?方晴看着他。

    他抬起头看着方晴,她的眼中也隐隐约约有一丝阴云。

    你说话呀!方晴有点生气了。

    宋明知道方晴想让他说什么,但他怎么说呢?虽然方晴也是农村人,但显然比他家的条件优越得多,只是方晴读的那些书太多她陷得太深,她认为那些才是美好的爱情。其实,她对这个社会还缺少清晰深刻的认识。那些书,不但对她认识这个社会的真相没有益处,相反,还蒙蔽和阻碍了她的认识。作为一位社会经验很不充足思想很不现实,被父母养在温棚里自己又把自己关在象牙塔中的懵懂少女,她还认识不到,她看的那些书中的美好故事之所以美好,正是因为现实中很稀缺,是正常现实生活的意外或变异,而不是常态,更不是现实生活的本身。

    宋明确实很喜欢她,她身上有很多吸引他让他着迷的东西。她对于宋明来说,就是一颗美丽的星辰,就是一个谜,他看到了她,但还没有看懂她。她身上有很多东西是宋明意想不到的,就像今天,他把他这个知识分子批得白菜帮一样不值一文。就像刚才,她毫无顾忌地直直白白地告诉他,她不喜欢他那里,她不想去农村。

    她说话就是这样,从没有半点的矫饰,就那么率真诚明。王凤孝说过,天下最大的大道理,就是说实话。方晴说的是实话,他还能说什么呢?

    明知道结果,他还有必要虚与委蛇的挽留吗?那是对方晴的另一种亵渎。他说,

    我们这些乡村有的地方确实很糟糕,我也不喜欢,但我得回去。不是因为我多么有故土情怀,而是我别无选择。

    方晴低下了头,两手搓着衣角。

    一团混沌阴暗的雾霾在她们两人之间扩散升腾,将她们湮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