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个小笼包进入少年口中的时候，忘忧君看了他一眼，他使自己的语气尽量温柔，不会吓到对方，开口问道：“可以说说吗，你是怎么死的。”

    忘忧君不是孟婆，他也没有三生石，他的合同大道无法自主抽取鬼魂的完整生平，只能通过写在合同上的只言片语了解到一个大概，所以他只知道少年是死于饥饿和疾病，但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饿死，到底死于什么疾病。

    少年拿着筷子的手一颤，正在咀嚼的嘴也停了刹那，不过立马又恢复了正常，他嘴里有着食物，说话声音有点含糊：“我也不知道是饿死的还是病死的，我身体不太好，总是没钱吃饱饭，什么贫血啊，胃炎啊，免疫力低下啊，经常轮着来折磨我，所以我常常晕倒，晕着晕着就到了地府。”

    “没想到传说中的地府真的存在，大神，我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吗，我有点害怕......我虽然穷，但没做过什么坏事，能不能不去十八层地狱啊。”

    死往往是一个十分沉重的话题，更何况还是在讨论当事人自身的死亡，但少年语气却出奇的平静和轻松，仿佛他早已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或许当死神叩开他房门的时候，他还笑着打了一声招呼，说：“你终于来了。”

    有时候，死是解脱，而活是受罪，对少年来说可能如此。

    “不会的，地府公平公正，你不会被打入地狱的。”

    “真的吗？”

    “真的。”

    少年发自内心一笑，仔细看，虽然脸颊消瘦，眼窝有点凹陷，但来自于二十岁少年独有的清澈眼神和涉世未深的单纯，他一样不缺。

    在此之前，忘忧君很难想象，当今丰衣足食的社会竟然还有人会被活活饿死，但很快，他就接受了这个现实，在人们看不到的一个个角落，疾苦从未消失。

    “怎么会没钱吃饭呢，你的家人呢？”忘忧君继续问道。

    “唔......”少年支吾了一下，说：“我可不是偷懒不赚钱啊，只是身体不好，又没有文化，只能打打一些零工，赚的钱么都拿来看病了，大家一看我这个病恹恹的样子，都不太愿意雇佣我，不过多亏了网上有一些朋友帮我凑了一台电脑，最近我在搞游戏直播，粉丝都快到一千了呢，他们说等粉丝再多些就可以赚很多钱了，这我也不懂，只知道我的好日就要来了，可惜，终究是没挨到那一天......”

    “至于家人吗......”当说到家人的时候，少年才显得低落，他将头埋进碗里，心不在焉地划拉着米粒，说道：“我没有家人，爷爷奶奶几年前去世了，我爸妈嘛，早就离婚了，谁都没要我。”

    本来轻松的气氛，逐渐变得有点凝重。

    忘忧君这时又产生了名为同情和悲伤的情绪，自从业火复燃以来，他的情感就跟火山爆发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这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又怎会不使他动容呢，他已从神境跌落凡境。

    一时无话，两人默默地扒拉着丰富的早餐......

    “你后悔这世为人吗？”见少年安静地吃完早餐，忘忧君才继续问道。

    “什么？”少年一时不明其意。

    “我是说你后悔当人吗？下辈子还想不想继续投胎做人？”

    “不后悔。”少年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为什么？”忘忧君不理解，这一世为人尽是苦楚，没有体验到常人该有的快乐，为什么还要继续当人呢，万一下辈子还是这样的话该怎么办。

    突然，记忆碎片又一片片从脑海闪过，出现的是越来越频繁了。

    忘忧君不知道是业火牵引而出的感情在影响他，还是这些记忆碎片在影响他，还是两者都有，此时他心中全被“后悔吗”，“当人好吗”，“为什么”这些字眼所充斥，不知道是在问那少年，还是在问他自己。

    这时，少年的话语传来，打断了他杂乱的思绪：“我也说不上来，大神我可不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

    忘忧君平静地看着他，点头回答：“可以。”

    “那走吧，我带路，就在这条街上不远。”

    在少年的带领下，没多久，两人便来到了一个老小区内，站在一栋房子脚下。

    忘忧君使两人重新隐匿身形，避免有凡人会认出少年，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当看到墙角那一堆鲜花、纸条、零食和水果的时候，忘忧君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少年生前的居所。

    “大神你看，这些都是网上一些朋友和很多我不认识的人送给我的，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关注我，真好，我死得也不算默默无闻了，还上了新闻呢，哈哈。”少年对着自己的“供品”打趣道，仿佛死的不是他自己。

    可忘忧君却感慨道：“要是早点有那么多人知道你，或许你就不会饿死了。”

    少年摇摇头说：“不用不用，我知道这世界上好人很多，可我又不是没手没脚不能干活，怎么好意思让别人资助我，比我惨的人多了去了，那些两三岁就没有父母的，或者是被父母遗弃的，那些身体残疾不能干活的，还有我在医院看到的，那些躺在病床上得了癌症的小朋友，他们的父母为了给他治病，早已花光了钱......这些人更需要帮助。”

    “至于我嘛，好歹我爸妈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十多岁了，在此之前，我也是个幸福的小朋友啊，后来么，爷爷奶奶也疼我，所以，其实我也没那么惨的。”

    “还有还有，网上没见过面的朋友不仅给我凑了台电脑，还常常说要帮我，不过都被我拒绝了，我骗他们说我吃饱是没问题的；还有，我的游戏粉丝虽然不多，但他们都说我玩得不错，每场直播都看了呢；还有医院的医生也挺温柔的，每次都叮嘱我要多吃点饭；还有......反正很多很多。”

    少年顿了下，继续说道：“所以大神你问我后不后悔当人，我不后悔的，下辈子我还想当人，只是，下辈子我想要一个好点的身体，这样我就可以养活自己啦。”

    到此，少年说完了，忘忧君也听完了，他说不清现在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只知道有一口郁气憋着无处发泄。

    为什么这世界、命运和生活对这个少年这么不友善，但他眼里看到的却都是温暖和美好呢？

    要怎样的命途多舛才能打倒他，要怎样的不幸才能击垮他，要怎样的噩运才能折磨他，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忘忧君想不通，他早已不是凡人，尽管那最近涌出业火和记忆碎片使他的人性逐渐回归，但短时间内也无法使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所以他想不通，这就是凡人吗，还是说，少年只是少年，没有第二个他？

    理性与感性交织，善良与邪恶共存，智慧与愚昧并行......

    复杂，太复杂了，人类实在是太复杂了。

    良久，忘忧君笃定道：“下辈子你肯定会拥有一个好身体的，还会拥有一个好家庭。”

    他没有骗人，地府的判罚就是天道的判罚，是绝对公平的，少年这一生，家庭破碎、生活困苦、病痛缠身，命运给予他无限的恶意，而他却还以最真实的善意，积极生活，努力生存，替他人着想，以最阳光的姿态面对天倾般的黑暗，这样的人，功德深厚，不仅能投个好胎，甚至还能留在地府当差，修神。

    少年看着忘忧君认真的脸庞，笑了，这一刻，阳光更加和煦。

    “嗯，谢谢大神！”少年发自内心相信忘忧君，感谢忘忧君。

    “好了，我的愿望满足了，是时候该上路啦，不过大神，我能不能再提个小小的请求？”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摆在面前，缩了缩脖子道。

    “好，你说。”

    “我现在是鬼魂嘛，吃东西都没味觉，大神能不能让我恢复几秒钟的味觉？”

    “可。”忘忧君对着少年一点，后者顿时挑起眉毛，一股泥土般的苦涩味道涌入口腔，但他还是眼睛一亮，喜色满溢。

    少年忙冲至一筐水果面前，那是一筐鲜红清香的草莓，看起来像是昨天刚摆在这的，很新鲜。

    他蹲在地上简单挑了下，拿起其中相对最红最大的一颗，一把塞入嘴里，顿时，甜香四溢在口腔每一处，仿佛一股清甜的泉水在口中涌动。

    少年一下一下慢慢咀嚼着，闭上眼陶醉地享受着这饱满的美味。

    “原来草莓是这个味道，太好吃了！”

    “谢谢大神。”少年睁开眼，再次感谢忘忧君：“好啦，我的执念完成了。”

    下一刻，不需要忘忧君出手，少年体内合同上的黑膜应声破碎、消散，合同上光芒再次亮起，玄妙的气息笼罩少年，将他一步带回地府。

    突然，一股浑厚威严的声音凭空回荡在驿站之内：“李墨，可愿入驻地府当差，修阴神果位？”

    众鬼吏纷纷抬头，拱手拜着，这是阎王爷捞人来了，可见是有鬼魂入了阎王的眼，这场景可不多见。

    少年诧异了一下，思考了一下，随即坚定地摇了摇头：“谢谢，我还想再当一回人。”

    安静了一秒，那威严的声音再次响起：“准，李墨，入人道。”

    阎王爷直接宣判，少年不需要进行审判便能直接获得转生人间道的资格了。

    然后，少年的记忆飞快流逝，但那满足的微笑一直挂在他嘴角上，像是在嘲笑命运的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