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天坠
雨已经下了一天了。
年幼的池歌漫不经心地坐在地上填数独,隔壁客厅里父母在和客人聊天,声音偶尔会传进来,但是听不真切。
池歌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大抵是因为雨天的缘故,他今天总是很困,睡睡醒醒的。
“南区那个案子已经销案了。”
“……解决的吗?那小子已经这么厉害了。”
“嗯,你猜猜凶手多大?”
“以那个受损程度,怎么也得二十岁往上吧。”
“15。”
“嚯。”
“他把自己打扮成成熟男子,半夜潜入的,杀了人就走,很利落。”
“是红……”
最后那句话池歌没听清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外面雨声已经小了很多,他看见窗外那棵树蒙在细雨中,绿的有些扎眼。
有一只像是乌鸦的鸟站在树上,正抖落身上的雨水,池歌看过去的时候乌鸦恰好转过头也看向他,露出了一个颇为人性化的笑容。
上方有水滴从不堪重负的叶面坠落,掉在了乌鸦湿润漆黑的眼睛里。
吧嗒。
池歌打了个哈欠,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客厅里父母还在和客人聊天,池歌看了看手里的数独,突然担心起自己在幼儿园养的毛毛虫,虽然老师答应了自己会照顾,但是她笨手笨脚的,而且一下雨就会变懒,待在房间不出来。
心烦意乱的池歌从床上跳了下来,噔噔噔跑到门口,用力踮起脚,双手抓住门把手,下压,拉开。
一片漆黑。
漆黑中有三个模糊的身影同时转过头,用看不清面容的脸同时看着他,同时微笑,同时开口:
“池歌?”
“妈妈,虫子……”
池歌说,他一边说一边忘记自己说了什么,听见母亲只是轻轻地笑。
池歌晃了晃头,眼前是家里的客厅。
父亲走到池歌身边,弯下腰笑眯眯地摸了摸池歌的头。
“池歌,爸爸妈妈去送一下……,你自己待在家里好吗?饿了的话冰箱里有奶酪棒,今天可以吃三个。”
“好。”池歌仰头看着父亲,认真地点了点头。
客人和父母一起离开的时候池歌也出来送行,这才第一次看清了客人的脸,那是个眼睛很好看,梳着侧背头,笑容有点坏的男人,很难判断他的年龄,十八岁到三十八岁似乎都可以。
“这小子怎么木木的?”客人蹲下来朝池歌做了个鬼脸,池歌跑到母亲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好凶的小子呀。”客人站起来,笑了笑。
“凶的时候你还没见过呢,行了赶紧的吧这都几点了。”父亲推了一把客人,母亲在旁边摸着池歌的头,笑吟吟的,没有说话。
等三人走过转角,池歌关上门,躺在沙发上看了会儿书,雨势时强又弱,却不曾断绝。
池歌听着窗外的雨声,不多时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客厅里多了张字条,是老妈的字迹,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过一次。
“我和你爸出去一趟,晚上回来,你自己做点饭吃吧,或者去隔壁陈阿姨家吃点。”
池歌看了一会儿字条,揉了揉肚子,跑到厨房把头伸进冰箱看了会儿,没有吃奶酪棒,而是拿出了速冻饺子打算煎饺子。
他还不够高,所以煎饺子的时候是站在凳子上的,但他做的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因此气馁。
吃过饺子后池歌收拾了下东西,因为太困,回卧室后很快又睡着了。
池歌再次醒来的时候,卧室门大开着,能看见玄关处昏黄的灯光照出客厅模糊的轮廓。
昨天写完的作业和书包被随便扔在沙发上,书包上隐约可见素城实验小学的字样,桌子上的加湿器安静地喷着雾气,家里静悄悄的。
池歌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妈?”
他喊了一声,没有人回应。
窗外风似乎很大,不时吹动着树枝打在窗户上,听久了像是有人在有规律地拍打窗户,池歌看了眼黑乎乎的窗外,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毯子。
“妈?”
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人回应,于是披着毯子跳下床,跑去隔壁卧室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地上满是被风吹落的白纸,窗户被打开,素色的窗帘随着风无声地摆动。
池歌越过一地白纸,踩在椅子上有些勉强地关上一扇窗,在关另一边窗户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探头看了眼窗外。
小区里已经全部陷入了夜色,没有开灯的人家,只有几盏路灯在路边放着微弱的光。
远处偶尔有车驶过,声响却传不到这里。
凌晨的城市死一般安静。
池歌看了一眼墙上的石英钟,已经两点了,父母从来没有这么晚都不回来过。他给父母分别打了好几个电话,电话里却都是忙音。
池歌放下手机,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出了父母的卧室,但就在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窗外时,他忽的停下了动作。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感觉窗外的风声变了,似乎隐约能听见里面掺杂着男人低沉的歌声。
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一种出门的冲动,并且这冲动越来越明显。
但是脑袋发沉。
大抵是还没彻底清醒的缘故。
素城入秋已经有一段时间,何况刚下过雨,外面还是稍有一些凉意,池歌脱掉睡衣,随便穿了点衣服,然后套了件厚一点的卫衣,拿着雨伞走出家门。
父母平日里是不会放他这么晚出门的,素城晚上的治安说不上差,却也绝不能称作绝对的安全,但池歌此时却莫名地安心,乌云堆积在夜色中,路灯沉默地放着昏暗的光。
池歌打开伞,借着路灯的光向前走,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但心底似乎有个声音指引着他向前。
直走三十米,左转,到十字路口,右转。
在走过第三条路口的时候,池歌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戴着眼镜,穿着相当正式的衬衫西裤,衬衫的袖子被随意地刷了上去,他正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明明还在下雨,但男人却没有打伞,而雨似乎也没有落在男人身上。
看到池歌的时候男人正在抽烟,烟头随着呼吸在他指间明灭,池歌走到离男人四五米的位置,停了下来。
而听到池歌的脚步声,男人也抬起了头,他看上去大概三十多临近四十岁的年纪,长发扎在脑后,露出了一张说的上是英俊的脸。
但并没有他淡金色的瞳孔引人注目。
“晚上好啊。”男人相当熟络地向池歌挥手,那奇异的瞳孔似乎在夜色中泛着淡淡的光,“跟我走吗?带你去看点好玩的东西。”
池歌的脚步迟疑了一下。
上一次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池歌正好逃掉了奥数辅导班,他在街角乱逛的时候碰到了这个男人,男人带池歌在穿过公园,小吃街和居民楼后进入了一条小巷里的暗门,在那后面他见到了很多神奇的东西。
没有脸的人,唱歌的花,会吃掉没有脸的人的鱼,会吃掉唱歌的花的纸牌。
男人告诉他,那些都是真的。
妈妈来接他回家的时候,池歌看见男人被会唱歌的花吃掉了,一边扯一边把他往房间里的阴影拖拽,池歌只能看见他一半的身体,一半的头,但男人还在窗户的另一边和他妈妈说话,用的是池歌听不懂的语言。
之后男人偶尔会来家里做客,但是后半夜来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是第一次,而且每次都没人给他好脸色。
妈妈说他是个坏比怨种狗啃过的大便。
爸爸说的话涉嫌违规。
池歌想。
于是他摇了摇头,退后一步。
对面的男人叹了口气,但又轻笑了一声。
烟灰坠落在地上,男人不见了。
池歌愣了一下。
他忽然听见头顶的天空有巨大的轰鸣声,像是有什么庞大的东西坠落下来,他抬起头,稍微移开头顶的雨伞。
他的瞳孔中,不知何时有暗红色的巨大流星正如雨点般落向大地。
它们太亮了,以至于池歌隔着如此漫长的距离仍能看到上面因高温而形成的熔金般的纹路,它们分裂,蔓延,互相纠缠,繁复得像是异域的花纹。
还有巨声,震动着整片天空,积重的云层如风暴中奔涌的海。
恍若天穹坠落。
下一刻,池歌忽然听到了风声,随后更多的声音闯进了他的耳朵里。
雨滴打在雨伞上的声音,凌乱的风声,树枝在风中被吹动的声音,远处的犬吠和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的声音,甚至是远处路灯内部电流通过的滋滋声,他都听到了。
这些声音来的猝不及防,就好像他刚刚一直身处一片沉默而真实的梦境中,除了男人的声音和陨石坠落的声音。
而刚刚一直昏沉的脑袋突然清晰了。
“看到了吗,池歌?”男人不知何时在他身后蹲下,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东西。
“看,看到了。”池歌咽了口口水,愣愣地看着天空中恐怖的景象。
但是男人没有再说话。
池歌身后响起打火机的钢轮摩擦的声音,随后传来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池歌回过头,看到男人站在雨中,他与池歌之间的距离很近又仿佛很远。
人影开始变得模糊,只能看到烟头随着他的呼吸在指间忽明忽暗。
还有那双淡金色的眼睛。
一个恍惚间,池歌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家里,正站在客厅的阳台。
池歌低头茫然地看了看,身上仍然是那套印着猫咪的睡衣,他抬起头,天空中巨大的流星正在坠落。
“记得,不要恐惧于差异本身。”
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但那声音随着男人开口逐渐开始失真,像是信号接收不好的收音机,声音也随之越发遥远。
“学着去……沟通……”
池歌回过头,客厅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在空气中。
烟味?
家里为什么会有烟味?
池歌回过头迷茫地看着窗外,一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自己明明应该在睡觉来着,金色。
什么金色?
爸妈呢,加班去了吗。
脑袋好沉。
池歌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家,走出楼门的时候风已经停了,但雨还在下,池歌踢着地面上薄薄一层的水坑,仰头看掺入陨石尾痕的夜空。
他的眼底并未倒映流星的微光,而是一片混浊的深红,仿佛卷动的云。
在他出来之后,更多的人被流星坠落的轰鸣声吵醒,居民楼亮起一盏又一盏灯,还有人穿着睡衣跑了出来,惊恐地看着天空可怕的场景。
此时远处第一颗陨石已经轰然落地,强大的震感即使隔了很远仍然能感觉得清清楚楚,池歌不太能看清细雨中人们的表情,只能听到人们此起彼伏的尖叫。
隔着一层朦胧的雨,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似醒未醒的梦。
这场陨石雨一直下了三个小时。
而池歌的父母,在那一场后来被人们称为“血潮”的全球性陨石雨发生后,再没有回来过。
那年,池歌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