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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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逝去

    霍然很想去看铜镜中的女孩,这倒不是因为好奇,他的胆子没有大到敢于直视幽魂的地步。

    他掌控不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有的选择,他会毫不犹豫扔下这个破铜镜,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但此时,他的脑中只有一个声音,看手中的铜镜,看里面的女孩,所以他只能拼命将铜镜往上举,往高举,往更靠近阳光的地方举。

    原因很简单,他抬不起自己的头,打生下来那天起就这样,他想看清这面铜镜,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将镜子举高,对准明亮处,用一种可笑的姿势,弯曲身体,自下而上去看。这是天生注定的,起码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

    霍然抵抗不了铜镜里女孩对他精神的控制,就像他不能改变自己肢体上的残疾一样。

    铜镜中的女孩是一个古老的魅魔,能够诱惑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修士,很多年前她的本体被一位大能修士击杀后,元神逃离,寄生在了这面铜镜中。她在铜镜中存在了不知多少岁月,终于在一年中最热的一天,也是她唯一可以苏醒的一天,等来了一位阳气充盈的童男。

    尤其让她满意的是,男孩还没有开始修行,白板一块,是一个完美的肉身胚子。剩下的事情就太简单了,只要能够主动和她对视一眼,魅魔就可以顺着男孩的目光,从这面铜镜中脱身,夺舍进入到男孩的体内。镜中的魅魔赞美天道,送给她一份如此完美的大礼,不枉费她苦苦等待数百年。

    自打进入这间小楼起,男孩一直就低着头,但是这太正常了,哪个小孩不是这样。魅魔自以为算到了一切,却不知男孩霍然天生脖颈有问题,他不是不想抬头,而是抬不起头。

    这个极其微小的疏忽,加上看门老头罗宏突然间破窗而入带来的那缕阳光,成为此时不可解的杀招。

    魅魔越是催促霍然看铜镜,霍然自然就越是将铜镜往高举,阳光瞬间直射到了镜面上,娇嫩的女孩声音变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虽然保持着那种怪异的姿势,但男孩的眼神瞬间清明。在这刹那间,霍然终于看到了镜中女孩的面孔……她转过来的脸上,此时竟没有鼻子,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任何五官!紧接着,铜镜中冒出了一绺黑烟,带出了一股腥臭的味道。再看铜镜,除了镜面上依然不均匀的裂纹,什么都看不到了。

    霍然茫然四顾自己此时所置身的环境,眼前是一间布满尘土的闺房,一架破旧的木床,一张残缺的梳妆台。奇怪的是他的叔公罗宏的尸身已然不知道去向。时光仿佛退回到了一个时辰前。

    男孩彻底吓呆了,他赶忙扔掉手中拿着的那面破铜镜,顺着楼梯,慢慢地从这间小楼里退了出去。

    出来的路上,霍然的腿筋直打哆嗦,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进来的,这里太阴森可怕了。男孩有点明白自己的叔公,为什么要守着这么个鬼地方不让人进来了。

    这房子按后来孙小红的说法,最好是很多男人在里面脱光了衣服撒尿,才能解除一点阴气。

    霍然走回到叔公罗宏的身边,罗宏还靠在藤椅里,头却歪得更低了。

    男孩忽然发现,刚才在他绕过藤椅的时候,没有听到鼾声。否则他不可能那么清晰地听到银杏树叶的沙沙声,这真是奇怪。他抬头看了看叔公的脸,罗宏的脸色惨白的瘆人,有一些斑点浮现在皮肤的表面。

    男孩霍然不知道他的叔公罗宏已经死了,他以为老人睡着了都这样。在园子里,他呆呆地继续听着银杏树叶的声音。直到后来他才知道,叔公罗宏身上的血液被抽干了,没有人知道具体的原因。养尸峰的收尸人说这个老头死的蹊跷,可是一个普通修士的死亡,引不起宗门高层的注意,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霍然长大以后回忆这段往事,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包括自己进入二层小楼的经历。但那天树叶发出的声音,又像是歌唱,又像是摇摆,却一直留在了耳蜗深处。

    那以后男孩远离了海宝禅院,新的看门人是一个本领稀松平常的老头,他挡不住汹汹而来的宝藏探险家们,甚至对前来挖掘的小孩都束手无策。这地方被人们恶狠狠地犁了一遍,宝物没发现,很多人倒是被破转烂瓦扎破了脚。那是罗宏生前设下的小机关,有人不禁感叹,老头还真是一个敬业的看门人。

    男孩霍然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宝物和遗迹,你走过的每一条街道,住过的每一栋房子,都可能有很多人留下过他们曾经的身影。

    事物是在时光中死去又复活的东西,在有生之年,周而复始,重叠交错。人的一生往往比这些事物活得更长久,但人死无法复活,时光也无法逆转,万事万物最终的去向,只能是徒然地走向衰亡。

    几年以后,霍然偶然中看见了叔公罗宏的乌金镔铁拐。它被一个身披斗篷的修士握在手里,正在进行着一次相当残酷的修士之间的拼杀。

    乌金镔铁拐显然不算是精美的武器,但具有足够的杀伤力,被那个披着斗篷的修士挥舞的虎虎生风。后来对面有更多的修士涌来,甚至有飞剑时不时的从斜刺里飞出偷袭。

    身着斗篷的修士把铁拐舞得密不透风,仿佛陶醉在施展冷兵器的快感中。那杆乌金镔铁拐此时威风八面,发出阵阵啸叫,似乎完全忘记了,在某一个夏天,曾经和一个一直低着头的男孩,一起目睹了它曾经主人的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