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
繁体版

第五十五章 衰老

    婠婠的问题比较严重,她是从戒律堂回来的,走到巷口看见霍然。他打着赤膊,把汗衫搭在肩膀上。

    天已经黑了,婠婠显得非常疲惫,伸手拿过霍然的衣服,问:“爹怎么样了?”

    “脸肿了。”霍然说,“不过,没有内伤。”

    婠婠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霍然说:“戒律堂的执事对我说,你要是不老实交待,就把你送去流放之地,你会去吗?”

    婠婠悲伤地说:“我没有不老实,可是也交待不出什么东西。”

    霍然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墨白是妖族吧?我说他为什么总是臭臭的…”

    婠婠没回答,抬头看了看夜空,霍然也顺着她的眼神向上方看,夜空中,一切都是往常的景象。两个人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难道因为他俩的心情,夜空就会换一副星河吗?显然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回到家,看到孙小红和衣侧卧在墨白的那张小木床上,守着里屋的霍大年,两个人都睡着了。

    霍然说:“我睡到丹青馆去。”

    婠婠说:“我也去,我们说会话吧,我很累但是睡不着。”

    于是又往外走,霍然再次抬头望天,此时一轮弯月升起来挂在夜空,将大地结结实实地包裹到一片氤氲的月光之中。到了这个时候,姐弟俩才感到心底踏实了一些,天大的事情,放到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他们得到了一个消息,田彪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当然那张带血的欠条还在他的手里。

    这让人心里不踏实,这张欠条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这让人提心吊胆。霍大年本人并不关心这些,面无表情。得知此事的屠夫红了眼,提着家传的杀猪刀去找独眼,发现独眼也跑了。

    婠婠看问题角度永远不同,她问霍大年:“你看清那张欠条上写了多少灵石?”

    霍大年想了想张口说:“记不清了。”

    婠婠骂他:“憨货,要是写的是一万灵石,你就完蛋了。

    屠夫呸了一声说:“怕什么,让他们来,我卸了他们卖灵肉。”

    婠婠撇一下嘴角:“林叔,你就是嘴上劲大,出事前没见你这么仗义啊?”

    林屠夫气鼓鼓地说:“我也不知道啊,你爹就这样,永远都把事憋在自己心里。”

    婠婠知道这确是实情,自己也是到了跟前才知道的,她埋怨的瞪了霍大年一眼。

    屠夫接着说:“我和你爹不一样,我要是出了事,基本上就是孤军奋战,能不让人灭口了都算运气。你爹不同,全宗门的女修都要为他报仇,人多的可以反包围。”

    他拍拍霍大年的肩膀,说:“好几个女人说要来看你,我让她们晚几天再来,不能让她们看到你现在这模样。这比二十年前你嘴里塞满了黑蛛丝还可怕。那次是薛若霜救了你,后来你娶了她。可是老霍,这次你打算娶谁呢?”

    霍大年依然呆呆地坐着,不理会屠夫的俏皮话,忽然他问:“孙小红呢?”

    众人一起摇头叹气,有些忧心忡忡。头一晚上孙小红还在,后来没来过。

    霍然去找过她,家里没人,收尸铺柜台上换了个人,告诉霍然孙小红辞了养尸峰的差事,去哪儿不知道。

    后来屠夫偷偷地说:“你们都不知道,有个女修士冲到柜台上,给了孙小红两个大嘴巴,孙小红捂着脸什么都没说,这件事你们千万别告诉老霍。你爹是真招女修疼啊,有人悬赏砍下田彪一只手呢。”

    几天后,霍大年的脑袋已经不能搁在枕头上了,他知道疼了。婠婠舒了一口气,说这是个好现象,证明他在康复,知道疼就好,记住了以后就不会送上门去挨揍。说完这句话还专门瞅了瞅霍然,恨铁不成钢的骂:“怎么你们爷俩都喜欢找着让人揍。”

    霍大年拉出一把躺椅,把南瓜一样大的脑袋搁在靠背上,脸正对着大门,就这么长时间地坐着。门当然是关着的,为了防人看到他的惨状。

    然而那几天来的修士真不少,手里都提着慰问品,各种瓜果补品,还有安慰的话语,看来霍大年的人缘还不错。

    孙小红并没有出现。

    霍大年失望极了,想露出忧伤的表情。很可惜,这张脸上承载的东西太多了,淤青,肿胀,伤口,这些实体都排到前面,忧伤这种轻飘飘的情绪暂时还挤不进去。现在他是肿着脑袋的猫头鹰。猫头鹰怎么可能伤心呢?只有年龄最小的霍然能理解霍大年,联想到自己,竟然有同病相怜的感觉。心中暗想:“唉,猫头鹰的伤心真的是你们不能了解的。”

    从这天起,霍大年一个人守在丹青馆里时,总是很颓然地坐在柜台后面。偶尔会有人路过,对他喊一声:“老霍,还在想孙小红呢?”

    那个女人应该不会走远,流云宗就像一个小城市,所有人从出生到老死都得在这里,它富庶、温婉,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才会给你点厉害尝尝。

    霍大年伤势恢复以后迅速变成了一个老人,不只是多了白头发和皱纹,他的脸上居然出现了老人斑一样的瘢痕,额前被揪脱的头发再也没有长出来,而且有点耳聋,听到什么话反应都会慢半拍,一旦听明白了又会变得很容易激动。

    他成了一个默默沉思的老人,看起来,他一生中余下的时光都该是这样渡过了。

    有一天,孙小红回来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当她走进若霜丹青馆时,用丝巾裹住头,连霍大年一下都没认出她来。

    她果然没走远,住在流云宗山门外的一个亲戚家里。

    霍大年问她:“去那么久干吗呢?”

    孙小红愣了一会儿,对他说:“没脸再回来了。”

    正如婠婠所倡议的,他们应该成为一家人,这件事并不难,然而两个曾经那么要面子的修士,无法接受以这种方式落幕。结婚倒像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这种羞辱太折磨人。

    孙小红低头说:“我想再想想。”

    霍大年没说什么,挥了挥手,就让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