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从满地破碎的冰碴中,贾琮迟疑着迈开一步。
事皆休今日陪寿山公府的队伍出去了,也不知道是去做甚么,反正不在京里。
倒是没什么第一句话是喊“水”之类的,就是有些不敢迈步,每一步迈出之后,他的关节都会发出一阵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那是已经冻僵了,似乎全身的血液都已经凝固了一般。
“我……可还活着?”
没有人回答他,白百年递给他一面西洋镜,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样子,没有甚么反应,只是那面西洋镜落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面容憔悴,不像活人。
贾琮的手下意识的搭在了自己的手腕处,并没有感受到半点温度,仿佛血气都随着寒气一起凝固了。
“挺好的。”贾琮尽力扯出一个笑容:“至少我还活着,这就够了。”
“搬火炉来。”老道士努嘴对白百年道:“你去,寻秋拿酒给他暂时暖身,等我做法驱了他身上的寒气。”
等韩寻秋搬来了一整坛酒,老道士旋开盖子,吩咐刚生起火的白百年道:
“你且出去,寻秋把酒泼到他身上,然后也出去等我做法完了再进来。”
“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说着,老道士袖口一抖,一枚燃烧着的黄色符纸出现在手中飞向贾琮。
“你感觉如何。”他一边做法,一边抽空开口问道:“可还习惯?”
“不习惯是肯定的。”贾琮费力地压住不断上升的寒气:“但吃都吃了,说甚么废话,大不了一死罢了。”
“你死不了,这霜花服用之后,只要有‘火’为你续上温度,用不了二三年就能恢复如初,效果也不打折扣的。”老道士皱着眉头:“所以你真得早做打算,虽说目前确实是早了些,可以后再说就晚了。”
“我听谢老先生说过,北城一线牵道士是我师昔日道友。”贾琮并没有接这个话题:“我却特别奇怪,我师吃了霜花之后,他是如何为自己续温的。”
“他是靠执念硬续,结果十年一到,最后几近无情之时,我、谢黄泉、魏无悔、莫问天、墨十八、杨落花……我们十个人同时出手助他对抗那股冰气,弄得杨落花到现在还没恢复巅峰。”老道士并不隐瞒:
“但你不同,他是武尊能抗十年,你区区一个吃了霜花才是先天四品的家伙,我的道法最多能给你续到三年,三年一到,要么无情,要么恢复,都凭你自己选。”
“可我做不出来那等事,也不愿去做。”贾琮道:“我终究还是个平常人,如何能摆脱世俗?更何况,这问题也确实不在我身上……”
“这你倒不用去管,只要我愿意,让她明白自己未来时的心事就好了。”老道士停下做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我已算出了,你们这是天定的事,再加上我推波助澜……”
“不可。”贾琮面容都有些扭曲了,这么一冷一热,受热不均的感觉真真不是人过的……
“我自认不是君子,可我也不是小人,若是这样换来的东西,我宁可不要。”
“看吧,目的暴露了……”老道士咕哝道:“嘴上说着年岁还小年岁还小,怕是早思量起长大的事了罢?”
“这不一样。”贾琮坦然道:“没甚么不敢说的,反正你自己都说了那些话……我是想过,可也只是单纯想想,绝无半点亵渎的意思。”
“确实不一样。”老道士示意贾琮身子可以动弹了:“我不当你是只有十岁的孩子,我也不当你是个纯朴的老实人,我知道你心思重,但我从未想过能重到这个地步……你当真是个孩子?我有时都不敢信。”
“我是不是,重要么?”贾琮反问道。
“确实不重要……罢了,我也不说你甚么了,你且记着,莫要学苏信那样婆婆妈妈的。”
“确实。”他忽然猛烈咳嗽起来,点点鲜血落在地上,眨眼间,竟化成了红色的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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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信还是被放了出来,他眯着眼看着久违的阳光,觉得额外熟悉。
舞阳伯战殁,大婚自然没法办下去了,虽说武勋将门之家,一般不会服孝满三年,也就一年多一些……
可是把苏信关在门里一年多,连苏千山都不会这么做,这样的话,这个次孙也就废了。
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工具,还没能好好利用,怎么可能让他废了?不是说将门无情,而是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苏信这般身份地位的人,最好的结果就是给兄长苏诚打下手,或者作为联姻的工具,享受一世荣华富贵再死。
只是他却有自己的追求。
今晨的朝会上,整个北方军系对文官系统的攻势,都随着舞阳伯这一战殁而骤然停滞,铁飞山根本没有能力再组织起一次有效的针对林润等人的攻势。
先前是靠着苏信打击林清欢从而间接针对林润,现如今却没甚么法子了,林润根本不吃这一招,甚至已经有闲心考虑用膳问题……
苏信进林润府上的方式简单到不能再简单,就是翻墙而已,外面巡街的巡夜人和皇城司的番子知道是苏信,根本不会出手阻拦,于是苏信可谓一声畅通无阻。
“苏子义亲启,林清欢敬上。
闻君已婚,我心已死,我身当随我心而去,不必挂念,愿阴阳两隔,各自安好。”
房梁上悬挂的那一抹白绫在她的眼中无比刺眼,可却如此让人安心。
此时屋里无人,只有她一个。
林清欢默默看向屋里唯一算得上值些钱的物件:一件西洋钟。
再有几个西洋人称之为“分钟”的计时,就是吉时了,到那时,估摸着苏家已经把新人抬进门了。
活着还何用?倒不如死了干净。
不得不说,这点和远在荣国府看雪景的某人有点像……也确实挺像的,毕竟林润和林如海乃是同宗的兄弟,细算下来,还未出五服,只是平日里不大联系罢了。
踏过皑皑积雪,苏信迎着还在下的暴雪,一路走到自己来过无数次的屋外,推开门之时,恰巧对着一张满是泪痕、正欲伸入白绫系成的圈里的容颜……
“你……是怎么出来的?”
“舞阳伯战殁了。”苏信走上前去,轻声道:“是我不对,我竟还想着能说通他们。”
“等给友人过完生日之后,我就到北海去。谋得爵位之后,我自来向岳丈提亲。”
“呸,哪个说要嫁你了……你快离了我这地儿,人家才是正经和你有婚约的。”
“又不是我定的,我不管它,你忘了咱们早也有婚约了?说过的‘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