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月十六—我替你选了新衣服
已是八月中的天气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午后的树林里还是有些闷热,高大的树木密而直,偶尔有几丝风吹过。
几辆大马车在树林旁的大路上飞驰。
叶缚雨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晃晃悠悠的,正躺在一辆宽敞的车厢里,车轱辘骨碌骨碌地转得飞快。
而他,高枕软榻,除了感觉有点晃以外,甚是舒适。
刀也还在自己手里。
屏息凝神,感受到车厢里还有两个人,车厢外有个车夫在驾车。
林陌远并不在车厢里。
叶缚雨感到有些奇怪,林陌远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吗?把自己扔在全是敌人的车厢里?同时也感到有点尴尬,因为他躺在一张薄薄的被单子里,像个婴儿似的睡着的时候,有两个女人在旁边看着。
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这尴尬的局面,干脆就仍旧闭着眼睛。
像他这种从小习武之人,闭着眼睛静心感受的时候,别的感官就异常灵敏。
那时,叶缚雨只觉得有好闻的脂粉香飘入鼻腔,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中草药香。同时有个黄莺般的声音传入耳中: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以前见过这位叶公子,书绘,听说这个叶公子真的有病?你听说过没有?”
又听得另一个沉稳稍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嗯,没错,江湖传言,这位叶公子自小身染怪疾,平日里跟常人无异,但每逢情绪激动之时便会发作,天摩教教主也没有任何办法。”
是青鸾公主手下的那两个侍女,星辰和书绘,叶缚雨稍安下心来,这两人武功一般,甚至是难以自保的程度。
“那个什么所谓天摩教教主,没有请郎中为他医治吗?”说着,那黄莺竟然移身坐到了他的软塌上,中草药的味道在鼻腔中也越来越浓烈。
他心中苦笑,想起自己从出生就被作为林陌远的替身,日日练刀为父报仇,真是可笑至极。又想起练不好刀时,抽在身上的鞭子,抽得多了竟能不觉得有多疼,那些伤口只有在敷药的时候,才会生出更大的痛楚来。
书绘沙哑的声音答道:“这个倒没有听说,也没什么记载可以参考。”
“可惜了。”
一声叹息从头顶上方传过来的时候,叶缚雨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触了一下,就像是被黄莺的翅膀轻轻扫了一下,他的心顿时漏了半拍。
以致于之后他的右手腕被捉住,他才心生警觉。
因为一直在装睡,他便没有动。
随后,那只柔若无骨的手滑下去,留指腹压在他的腕脉上,原来,那个叫星辰的女子,竟是要给他诊病。
只听她轻声道:“我试试,看能不能治好他。”
然后听到书绘噗嗤一笑,道:“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这位叶公子确实是生得俊俏。”
“你懂个啥?我这是医者仁心。”
星辰摸完了他的脉,放开了他的手腕,嬉闹着像是作势要敲书绘的头。
书绘娇笑着躲开,差点撞到车厢的窗上,道:“咋不见你对那死假和尚医者仁心?”
叶缚雨双颊发热,心里气恼,却无法发作,这两人私下谈论自己的隐私忒过分不说,这个星辰,竟敢碰他!
他很不开心地睁开眼睛,却发现那两个女孩子根本就没有注意他。
“死假和尚?”星辰撇嘴翻个白眼,道,“你是说那捻着佛珠念阿弥陀佛的金晟阳?他多有恶行,却以出家人自居,他之所以会中毒,也是因为配制害人的毒药时不小心,我为什么要对他仁心?”
书绘点头表示赞同,突然转个一百八十度的弯,提起林陌远,打趣道:“那对那个林公子,你也会医者仁心吗?”
星辰姑娘还没回答,就听车窗外有人说道:
“背后说人坏话,可是件不好的事哦!”
随着语声,林陌远歪着头,哈哈笑着掀开了车厢的前帘,他的两只熊猫眼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外面的车夫长“吁”一声,停住了马车。
书绘像做坏事被当场抓住的小孩,对林陌远羞怯一笑,打个招呼道:“林大侠”,然后就低着头猫着腰跳下马车。
星辰姑娘却大大方方地,毫不避讳,对林陌远微微颔首,脆声道:“林大侠,注意休息。”然后也跳下马车。
等林陌远坐到叶缚雨的对面,叶缚雨看到他的脸,才明白星辰姑娘刚刚说的注意休息是什么意思。
林陌远头发潦草凌乱,身上的靛蓝色长衫皱巴巴的,曲起右腿踩在车厢的凳条上,右胳膊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两只大黑眼圈挂在疏阔刚毅的脸上,眼中布满血丝,瞪着叶缚雨,像是在生气。
瞬间,车厢里脂粉的香气和中草药的香气都没了,一股汗臭味儿。
叶缚雨已掀了被单,盘腿而坐,脊背挺直,黑衣黑刀,对比之下,真是容光焕发。
叶缚雨遮了遮鼻子,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该休息一下了。”
林陌远闻听此言,像是一下子炸了毛,瞪眼伸手指着叶缚雨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倒是睡过去了就睡得香,啥都不管了,可怜我又一夜未睡,一面顾着你,一面盯着他们布置你的死亡现场!”
停了停,他继续抱怨道:“对了,还有你交代的那匹马!黑云,我喂它它还要踢我!等他们布置完,我就把它拴在了院里的那棵老树上!我已经差人送信给我一个好友,让他务必今日来牵走!你放心,我那好友惜马如命!当然,这些都是小事!最麻烦的事是,我还得跟那个青鸾公主交涉!”
叶缚雨听林陌远大声诉苦,嘴角牵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又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收回了那抹笑,冷着脸问:“你跟那青鸾公主都交涉了什么?”
“哈哈,”林陌远吐完那些邀功似的苦,突然又开心起来,把放在身旁凳条上的一套衣服和一把刀扔给叶缚雨,“交涉的当然是这些,你既然已经假死,自然不能以叶缚雨的身份去到朱雀,我替你选了新衣服和新身份。”
“还有这个,”林陌远从袖子里抓出一大把银票,塞到新衣服里,“够你活到死了,哈哈哈哈……”
看着扔在身边的衣服和刀,叶缚雨满心惊疑,不知作何表情。
一套红衣,黑边玄纹。
一把红刀,刀尖略弯,刀柄上镶红色猫眼石,刀鞘上雕一只火红凤凰,明媚鲜妍,热情张扬。
这风格,跟他黑衣黑刀的沉稳内敛完全不同。
“我替你选的,满意吗?听说这柄刀大有来头,刀名血离,是青鸾公主的随身佩刀,在朱雀见此刀如见公主。”
林陌远瞅着叶缚雨手里的刀,面带嫌弃地道:“你看看你那个,黑不溜秋的,早该换换了!”
“停!”叶缚雨打断他,先是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怎么了?我说错话了?”
此刻的叶缚雨,心中情感奔腾,他对着林陌远点了点头。
林陌远顿时闭了嘴,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
叶缚雨微微低头,摩挲着他的刀,指尖微微颤动,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车厢上挂的是墨绿白边的小窗帘,正被林间的风吹得时不时掀起来,午后的阳光就趁机时不时地滑进来,打在他的头发和后背上。
车厢外星辰和书绘两个女孩子正在聊天,风声裹着她们欢快的语声散落在耳膜中。
马儿在吃草,车夫在喝水。
鸟在叫,蝉在鸣,树叶在摇动。
车厢外仿佛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是停滞的时光开始流动的感觉。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睁开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他放下了手中那把黑色的刀。
然后,他拿起了血离,横至胸前,左手握住刀鞘,右手噌地一声拔出了刀。
车厢内顿时寒气逼人,刀光如冰。
林陌远不禁赞叹道:“跟你很配。”
然而,还没等叶缚雨说话,下一秒他就开始催促:
“叶老弟啊,别凹造型了,你快点儿都换好,给我让地方,我要睡觉!”
叶缚雨的感动瞬间消失,鼻子里哼了一声,手肘微动,又是噌的一声,血离入鞘。
他托着那些东西,跟林陌远换了位置,认真地说道:“林陌远,你还真是个讨厌的人。”
林陌远呲着两颗门牙,哈哈大笑着滚到榻上,说得小声却让叶缚雨正好听见:“你说你吧,打又打不过我,说也说不过我,还不如我讨女孩子喜欢,身陷危难还得等我来救你,你拿我是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自然要讨厌我的。”
叶缚雨瞪着嬉皮笑脸的林陌远,脸色变换,只觉气血上涌,还没等他开口,林陌远把单子蒙到自己头上,只伸出一只手,喃喃如梦呓:“好累啊,我要睡觉!”
叶缚雨被林陌远这一番操作气得头疼,他半张着嘴,想不出说什么,愣是盯了那被单半天。
终于,他想到了话题:“那朱雀太子究竟怎么回事?你问清楚了没有?”
林陌远拉下单子,露出头来,故作生气道:
“小叶啊,他们要能清楚还找你做什么?外面那么多人,你这一路上找谁问都行啊,书绘姑娘,星辰姑娘,都是招人喜欢的,是不是?”
叶缚雨掀开帘子看向车窗外,气恼道:“睡你的吧!别说话了!”
林陌远却又坐了起来,正经道:“不过,听青鸾公主说,太子的宿敌,相王近日也要回赤澜城了,你到了那里,千万小心些。”
“相王?”叶缚雨转回头道,“是什么人?”
“听说是太子他老爹,也就是朱雀的老皇帝,跟一个中原女人生的儿子,十八岁成婚之后,一直流放在外,在一个老将手下做参谋将军,没什么实权。”
林陌远说着,手里又跟变戏法似的变出一个苹果和一包干粮,扔给叶缚雨道:“吃点儿,一会儿可能要不太平了。”
说完,他躺下全身放松,双眼一闭,这次是真的要睡了。
叶缚雨低头看着手里的干粮和苹果,这次是彻底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