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浪回到宿舍，地面像刚拖过，水汪汪地泛着光。他听见浴室水声，看到陆知朴床下的洗衣盆里堆着衣服外套，就知道他这是已经做完了动物。没有回头路了，他想。

    医学部的宿舍条件好一些，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卫浴，虽然是蹲坑，但总比西城宿舍一层一个浴室强。浴室外是洗手池。刘浪放水洗手，洗得缓慢，水流冲走渗透在每个毛孔里的细密的疲惫感。镜子里自己的脸蜡黄蜡黄的，他看着不熟悉的自己，对着水雾覆盖的水渍斑斑的镜子深深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谁啊？”浴室里水声混着问话声。

    “我回来了。你洗你的。”

    门开一条缝，陆知朴从蒸腾的水蒸气里探出没几根头发的圆脑袋，笑着：“恭喜，考完出科考。吃午饭了吗？”

    “没呢。刚从那边宿舍打扫完卫生回来。”

    “那你等我一会儿，一起去食堂。”

    “行行行，快回去洗澡吧，裸着聊怪怪的。”

    他怎么还能这么高兴？是最坏情况没有发生吗？是幸运符生效了吗？

    刘浪这么想着，忽然在浴室地上看到了摊开的塑料袋，他昨天带回给陆知朴的塑料袋。塑料袋湿漉漉的，里面的衣服不见了。他俯身捡塑料袋打算扔掉，却在里头看见一个纸团，也是湿乎乎、皱巴巴的。打开一看，虽然上面的字已经晕化开认不出来，但毫无疑问就是刘浪写的那串彩票中奖号码。他的心好像也被揉成一团。

    水声停了。陆知朴只穿着内衣裤走出浴室，正看见刘浪拎着塑料袋。

    “哦，”他解释说，“对，你还给我的那袋衣服。”

    “怎么湿了？”

    “我暖瓶炸了。喏，地砖都淹了，我刚打扫完。擦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袋子在门口电话旁边呢，袋口松了，衣服都吸了水也湿透了。”

    确实，垃圾桶里都是银色的内胆碎片。

    “这是什么？”他看到刘浪拿着纸团。

    “塑料袋里的。你不知道吗？”

    陆知朴摇头。

    刘浪摇摇头，把纸团收进裤兜：“没事了，废纸吧。师兄，别吃食堂了，我请你吃饭。外面新开的麻辣烫店。”

    医学院门口的麻辣烫店总是热闹非凡。医学院通常紧挨着医院，没什么钱的学生、着急垫肚子的医生，更多的是只为凑合吃一口的患者家属，对他们来说麻辣烫这种快捷便宜又菜肉兼备的馆子是上上之选，因此学校门口包括店面、地摊在内有三四家麻辣烫。上个冬天地摊被整顿过后，开在房间里的麻辣烫就如久旱逢甘霖，唰唰地一家家冒出来，现在已经有七八间了，挂着各色连锁店的牌子。

    麻辣烫店热热闹闹的面子下，是酸酸楚楚的里子。

    服务员送上两个扁玻璃瓶，瓶身挂的水珠让里面的酸梅汤显得更酸爽可口。师兄弟二人碰了个杯，声音爽脆。

    “怎么舍得买这么贵的酸梅汤？这得8块钱一瓶吧？”陆知朴啧啧。

    刘浪喉结滚动，冰凉扫去心底的炙烤：“9块。喝吧，预祝你明儿预开题顺利！”

    “谢谢！你就为这个请我吃饭？”

    “不是，主要是谢谢你这段时间教我做实验。我虽然是跟着吴昕师姐的，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中科院那边，没怎么带过我，主要还是跟你学的。没好好谢过师兄呢。另外就是你借我衣服，借我地儿住，都该感谢。”

    刘浪举杯，陆知朴反而落了手：“我听着不对。你说实话，今儿究竟为什么请我吃饭呀？”

    “师兄。”

    “嗯？”

    “我下学期开始就不来实验室了。”

    “啊？可是吴昕上午还和我说，给你留了课题啊。为——”

    为什么三个字卡在嗓子里，陆知朴问不出来，也不用问出来了。他心里有答案，还能为什么？

    “为了我让你保密的事儿吧。”

    “那是学术造假，我看不惯；可你是我师兄，是我朋友，我又不能说出去。憋得慌，不待了。”

    陆知朴放下筷子：“别拿自己前途开玩笑。”

    刘浪摆手：“不做科研当大夫也一样，都是混。不算耽误。”

    “就为了我说的屁话？那批动物用不用是我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要是膈应，就当没听见。行不行？”

    “不行。你说了，我听了，怎么能当没听见呢？”

    “这一根筋儿的……就你还当大夫呢？当大夫，更得听见当作没听见！”

    “都这会儿了你还一句一句的，真是佛爷……”

    “我问你，”陆知朴俯身，“医院和校外你们都通知到了吗，那边儿检查结果怎么样？”

    “医院通知了，没事，没听说还有谁被感染。二所还不知道，也没信儿就是了。”

    “看吧！”陆知朴故作轻松道，“所以这就不是个大事儿，就是偶然被咬到了，咬完完了，身上没惹上跳蚤，没带到别处。偶然事件。”

    刘浪反问：“那动物部呢？你检查了吗？”

    “我的没有，别人的……不知道，我又不好碰别人的笼子。”陆知朴憨憨地笑着撒了个谎。

    刘浪看了他一会儿：“你骗我呢。”

    “骗你我跟你姓。”

    “你说谎挂相。一骗人你就傻乐。看来是都有了。”

    “真没！”陆知朴故作严肃，“虚惊一场。”

    刘浪被他的演技迷惑，将信将疑道：“虚惊？我不信，这也太巧了。你、我，我室友，目前感染的这三个人里，你和我室友就没见过，肯定是通过我，要么是我传给了你俩，要么你俩之中有一个是源头，咱仨一条传染链。所以这么看，肯定是我身上带了跳蚤，这一看就不是‘三次偶然’吧？”

    “总之，”陆知朴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个即将被戳破的谎言，“结论就是一切安全，有惊无险。这样的话你可以不用走了吧？你没当我的同犯。”

    “可是跳蚤到底哪儿来的呢……”

    陆知朴往刘浪碗里蒯了满当当一勺辣酱：“没事儿找事儿，考完试闲的？咸了吃点儿辣子！下午跟我回206准备明天的幻灯片。”

    吃完饭扔下碗，二人溜溜达达往学校走，走得很慢，权当饭后遛弯。

    街面上无比喧闹。医院门口总有辆卖CD盘的面包车敞着后盖，播放震耳欲聋的音乐，旁边一辆平板车上趴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残疾人，身旁跪着沉默的家属，竖着家人病重乞讨医药费的、书写工整的牌子。这些乱象由于不属于医院辖区所以只能无奈等城管来管，久而久之反而成了医院街头的标配一景。热闹的节奏、青春洋溢的歌词，和提着CT片袋子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的行人形成荒唐的反差。

    在这样人人自顾不暇的街上，没人会在意刘浪和陆知朴。平常看熟的景致，此时此刻映在陆知朴眼里却有了别样的光影。心怀自私的秘密，对于一向待人纯粹的他而言是人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和趴在平板车上的那个废人一样。所谓“废人”其实多是正常人，扮惨骗人才能博得同情和金钱；现在陆知朴为了逃避道德谴责、为了博取支持，守住来之不易的赖以毕业的科研成果，也要扮演别人，一直扮演到八年毕业、文章发表、尘埃落定的那天。

    “师兄，我不走可以，但有条件。”刘浪忽然开口。

    “你说，什么条件？”

    “吴昕师姐留给我那个课题，后面你带我做吧。”

    陆知朴一惊，他从没想过刘浪会提这样的请求。

    “我？不合适吧……”他觉得自己没资格带任何人了，特别是被他蒙在鼓里的刘浪。

    “她毕业这一走，技术上是帮不了我的，就连戴老师也不太懂，所以才送她到中科院联合培养。外头的部分我可以自己摸索；校内完成的动物和生化实验，你能不能接着教我？一事不烦二主了。好不好？”

    陆知朴犹豫。刘浪见他这样，说出早就想好的条件：

    “文章发表，算咱俩的。”

    “你误会了，我有文章，不贪图你的署名。”陆知朴连忙拒绝澄清，“我是真觉得自己不配。”

    “还有别的原因吗？比方说你刚才骗了我，无法面对我之类的。”

    被刘浪猛地诈了一下，陆知朴心底地震，但还是笑笑：“你个猴子！再说一百遍也是没骗你。”

    刘浪眼神复杂地审度陆知朴，好半天才会心一笑说：“行，不问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我的请求就当你也答应了？教我做实验，一起做那个课题，一起发文章，一起署名。”

    “干嘛非得选我啊？我明年也毕业了，好歹选个低年级的研究生啊。”

    “哎呀！”刘浪的感叹被忽然刮起的北风吹散，“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咯！‘北风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日的麻辣烫。’”

    ——如果诚实的结局是所有人都一无所获，那撒谎至少能救下陆知朴；该怎么选择，刘浪已经想通。

    他摸到裤兜里那团揉烂了的纸。没错，幸运号码灵验了，陆知朴走运了，他的幸运果然是刘浪给的。刘浪随手将那纸团丢进医学院门口的垃圾桶，甚至连扔没扔进去都懒得再确认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