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六日。

    阖闾城外临时军营。

    嬴成蟜面色惨白、双眼灰败的端坐于主位，任由下方众人嘈杂也无动于衷，只是左右手各拿着一卷军报，苦涩的轻声喃喃：“楚国怎么就亡了呢？”

    “本将也没做什么啊！”

    “本将给楚国留足了退路。”

    “本将甚至都没有动阖闾宫的后宫，准备将阖闾宫的后宫并楚国武库、钱库全数交给下一任楚王，臂助下一任楚王振兴楚国的。”

    “他楚国怎么就亡了呢！”

    “但凡楚王启求和、但凡项燕撤军、但凡熊留杀出重围，楚国都亡不了。”

    “战局怎的就发展至如此地步！”

    “本将，冤啊！！！”

    此战，嬴成蟜充分吸取了过往历次战事的经验，可谓是乖巧老实又听话，成熟稳重有分寸。

    每一步，嬴成蟜都走的稳扎稳打，思虑再三。

    每一步，嬴成蟜都没把楚国往死里逼，且会刻意给楚国留出退路。

    生怕一不留神把楚国给灭了！

    可偏偏，楚国在亡国的道路上走的无比正确，一步不差！

    所以嬴成蟜觉得自己冤极了！

    王翦和杨端和也觉得自己冤极了。

    下邳城之战和邗沟之战都处于常规战争的范畴之内。

    但天知道嬴成蟜能那么快的攻破阖闾城，甚至还把楚王启给砍了！

    如果嬴成蟜现在还被挡在阖闾城外，战局怎会发展如此！

    但，楚国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冤吗？

    阖闾城战场，嬴成蟜领着李信、苏角、彭越、英布、任嚣、屠睢对战昭岑。

    下邳城战场，王翦领着一堆未来齐王对战项燕。

    彭城战场，蒙恬、羌槐联手对战景畴。

    邗沟战场，杨端和领着乐讯对战屈桓。

    一颗颗放眼历史长河都无比闪耀的将星，而今却齐聚楚国战场，联手针对连战连败、国力十不存一的楚国。

    待到后世史学家钻研此战时，想来也会一边咂舌一边慨叹。

    楚国如何能不亡啊！

    嬴成蟜端坐高位怀疑人生，帐内的嘈杂也随之渐渐消散。

    卦夫见状碰了下嬴成蟜的胳膊，轻声提醒：“家主！”

    嬴成蟜回过神来，热切的目光看向帐内众人：“诸位商议的如何？”

    “诸位准备推举谁人为下一任楚王？”

    “无论诸位意欲推举谁人，本将一定帮帮场子！”

    嬴成蟜本以为迎接他的会是一片嘈杂，所有人争先恐后的上前举荐，然后为了从龙之功大打出手。

    而后嬴成蟜挑选出一名还算出众的王室子弟，推举他登上楚国王位。

    如此一来，嬴成蟜就不算灭了楚国，可以心安理得的回家啦！

    结果，回应嬴成蟜的却是一片沉默！

    见嬴成蟜的脸色越来越差，景怆不得不出列拱手：“启禀长安君。”

    “我等，皆无人可荐。”

    嬴成蟜豁然看向景怆：“无人可荐？”

    “景司工安敢消遣本将！”

    王位诶！

    楚王启、熊留等人为了王位不吝一死，甚至因王位而癫狂至抛却了理智。

    而今大好的王位就摆在这里，你等唾手可得。

    你们怎么可能无人心动！

    面对嬴成蟜怒气满溢的眼眸，景怆心中一个哆嗦，赶忙道：“降臣安敢消遣长安君！”

    “只是，我等确实无人可荐啊！”

    嬴成蟜理所当然的说：“楚国王室子弟众多，难道无一人可荐乎？”

    景怆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有些古怪：“楚国王室子弟虽多，却多已葬身于阖闾城一战。”

    “而今阖闾城内已无哪怕一名楚国王室子弟存活。”

    嬴成蟜：……

    屠尽楚国王室子弟的命令，好像还是嬴成蟜亲自下达的来着。

    当时嬴成蟜只是想一雪被辱之耻。

    结果，嬴成蟜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嬴成蟜若无其事的转换了方向：“楚国王室子弟虽多居于阖闾城，却也有诸多子弟旅于他国，亦或是藏于民间。”

    “诸位大可寻流落在外的楚国王室子弟归楚，举荐其为楚王。”

    在嬴成蟜看来，他的这个提议非常棒。

    在原本历史上，熊心被从羊圈里拉出来当了楚王，葛婴路上遇见个楚王远亲也能拉出来当楚王，那在民间随便找个楚国王室后裔来做楚王理应非常轻松。

    反正对于现在的楚国诸大族而言，楚王也就是个吉祥物而已。

    然而景怆却直接跪倒在地，悲声道：“长安君，求您放我等一条生路吧！”

    景怆身后，阖闾城之战后被俘虏的各族将领齐齐跪倒在地，悲声而呼：

    “求长安君莫要再试探我等了，我等绝无半点复国之心啊！”

    “日后我等必定安分守己，绝不复国，拜请长安君放心！”

    “若是长安君以为流落在外的王室后裔乃是隐患，我等愿为长安君除之！”

    这是找人来当楚王的事儿吗？

    如果只是献祭一个楚王就能换取他们的平安，那他们不吝于每年献祭一个楚王。

    现在的问题是，嬴成蟜不只是要推举楚王，更是要他们的命啊！

    嬴成蟜赶忙起身，扶起了景怆等一众大族子弟，连声道：“诸位无须如此！”

    “本君绝无半点试探之心，而确实是要助楚复国！”

    “诸位若有所思，大可畅所欲言。”

    “本将承诺，本将此战绝不会再杀一人！”

    “诸位大可放心！”

    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道幽幽低语：“长安君此战不再杀一人。”

    “待我大楚复国之后，长安君才会再率军杀一次我楚王、再灭一次我大楚。”

    嬴成蟜：……

    什么话！

    你这叫什么话！

    嬴成蟜完全不认同这话，但景怆等人却全部认同点头，看向嬴成蟜的目光满是哀求，齐声悲呼：

    “长安君，我楚人与您无仇无怨，何必要将我等赶尽杀绝啊！”

    景怆等人并不质疑嬴成蟜帮助楚国复国的决心。

    毕竟嬴成蟜的信誉是有保障的。

    但景怆等人怕的就是嬴成蟜真心帮楚国复国！

    身为秦国公子，嬴成蟜怎么可能真心希望楚国好？

    在所有楚地大族眼中，嬴成蟜帮助楚国复国的目的都绝对是为了让新任楚王聚拢各大族实力，以便于嬴成蟜再集中歼灭一次！

    但，他们是人！

    是活生生的人！

    不是地里的韭菜！

    就算是地里的韭菜，也架不住嬴成蟜这么噶啊！

    各大族的青壮都已经快被噶空了，他们真遭不住了！

    嬴成蟜瞪大双眼：“你等怎能如此没有骨气？”

    “你等喊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豪迈呢！”

    “就算日后秦楚之间可能再次开战，但你等难道连再战一场的勇气都没了吗！”

    “都给本将站起来！”

    “挺胸抬头，保持仇恨！”

    景怆等屈、景、昭三族弟子慌的面白如纸，仓皇叩首：

    “我等绝未说出此等谬论！”

    “谁人若是言说此话，我等愿为长安君杀之！”

    “拜请长安君收回此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这话听着确实很豪迈。

    但楚南公敢对王翦说这话，敢对嬴政说这话，他敢对嬴成蟜说这话吗？

    嬴成蟜已经快把屈、景、昭三户给杀断层了！

    嬴成蟜更是杀了昭氏族长，逼死了屈氏族长，逼降了景氏族长！

    如果嬴成蟜信了这话，景怆等人毫不怀疑嬴成蟜会将屈、景、昭三族杀个干净！

    看着恨不能立刻自刎以证忠心的景怆等人，嬴成蟜怒发冲冠：“你们！你们！”

    “拒绝撤回上柱国所部兵马时你等倒是坚定。”

    “抵抗本将强攻之际却那般孱弱，而今更是毫无复国的决心。”

    “你们，太让本将失望了！”

    景怆等人默不作声，任由嬴成蟜如此折辱。

    只要能给族人们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他们毫不吝啬自己的尊严，甚至甘愿把自己的脊梁扔给嬴成蟜去践踏。

    一切，只为宗族存续！

    看着景怆等人如此表态，嬴成蟜眼中失去了希望，也放弃了自己扶持楚王的心思，而是转而看向田轸、棠咎等一众齐将，诚恳的说：“诸位袍泽。”

    “此战打到如此局面，实非本将所愿也。”

    “诸位袍泽能理解本将的，对吧？”

    棠咎、淳于晃等齐将浑身汗毛乍立。

    秦国不愿彻底灭掉楚国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留下楚国威胁齐国。

    但这个事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否则很容易破坏秦齐两国之间的盟友关系。

    可现在，嬴成蟜竟然直白的将此话摆在了台面上！

    嬴成蟜想干什么！！！

    田轸赶忙拱手：“此战发展如斯，也大大超出了我等所料。”

    “左相，勇也！”

    “为表谢意，大王定会加倍赠与秦国粮草，淮河以南的所有疆域全数归由秦国所有，大齐不参与分润！”

    嬴成蟜摇了摇头：“本将并无此意。”

    “本将只是觉得，本将应亲往临淄一趟，与齐王商议一番该如何解决眼下局面。”

    田轸慌忙道：“无须如此！无须如此！”

    “末将这就上禀大王，大王绝对不会让左相失望！”

    嬴成蟜有些不确定的发问：“齐王果真能将后续处置的让本将满意？”

    田轸笃定的说：“果真！”

    “否则末将立刻回返临淄，劝说父王！”

    “末将承诺，绝对无须左相亲自回返临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