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是大秦的老对手。

    普天之下恐怕唯有大秦才明白赵军究竟有多悍勇。

    面对与赵国的战争，即便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一项又一项议题被抛出，一项又一项决策被制定。

    直至月明星稀，嬴政终于一锤定音：“令！”

    “长安君公子成蟜为主帅，上将军王翦为副将，领兵四十万自太行山东进攻赵！”

    “将军杨端和领兵十万由漳水长城向北进军。”

    “将军蒙武领兵五万由内黄西进包夹。”

    “将军李信领兵五万由句注山向东牵扯赵军！”

    “此战，从急从快，定要令赵军胆寒，逼迫赵国速速求和。”

    “以护我大秦耕作！”

    经过仔细的研判讨论，大秦最终还是决定以太行山为主攻方向，以漳水长城为辅攻方向，以代郡、内黄为牵扯。

    四支大军将从四个方向对赵国采取全面包围，用广袤的战争区域将大秦中高层将领更多、更善战的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

    你有李牧？

    但我军却有嬴成蟜、王翦、杨端和、蒙武、李信、羌槐、蒙恬……等十余名大将！

    仅只李牧一人，如何在以一个国家为范围的大型战场上与如此之多的大将争锋！

    嬴成蟜、王翦、李信等身处此地的将领齐齐上前拱手，肃声高呼：

    “末将，领命！”

    随着众将朝臣散去，来自嬴政的命令随着他们的行动迅速向整个大秦扩散而去。

    疲惫的凶残巨兽因猎物的挑衅不得不再次睁开双眼，将那原本要用于恢复体力、消化猎物的血液再次催向爪牙。

    只为用头颅和死亡对世人宣告。

    何为大秦！

    帐帘垂落，仅剩嬴政和嬴成蟜相对而坐。

    “王弟，这不像你。”抿了一口爵中酒，嬴政目光复杂的看向嬴成蟜：“为何要主动请战？”

    嬴成蟜笑了笑：“所有朝臣都希望弟能出征，就连国尉都主动谏言由弟出征。”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信任诶！”

    “既然群臣皆如此以为，弟自然欣然而往。”

    嬴政摇了摇头：“你其实并不认为此战只能由你出征。”

    “你完全可以暂且推拒，而后由乃兄去请上将军挂帅。”

    “但你没有。”

    “为什么？”

    嬴成蟜反问：“上将军已然年迈，他也已经很累了。”

    “上将军对战争的倦怠和抵触，大兄都看在眼中。”

    “若是由大兄去请上将军出征，那大兄得怎么请？”

    “若是请不出来又该如何！”

    王翦对军功和爵位的忍耐已经近乎于极限。

    此战如果不是嬴成蟜甘愿领下所有功劳，王翦绝对不会同意出征，甚至可能会今晚就背起行囊溜回老家！

    倘若嬴成蟜不出征，嬴政要怎么请王翦出山？

    把女儿嫁给王翦？

    还是亲自跑到王翦老家，在王翦的家门口苦苦等候王翦开门？

    嬴成蟜哪舍得嬴政遭受那般委屈！

    嬴政定定的看着嬴成蟜：“这只是一方面，甚至只会是一小方面。”

    “仅只如此，绝对不足以让王弟如此痛快，甚至是主动请命挂帅。”

    “现在，告诉乃兄。”

    “为什么！”

    当今天下最了解嬴成蟜的人，除了韩夫人就是嬴政。

    所以嬴政很清楚嬴成蟜对战争的抵触，也很清楚嬴成蟜有多不想打仗。

    绝对还有更深层的理由迫使嬴成蟜自请挂帅，嬴成蟜却没有诉之于口！

    嬴政需要听到嬴成蟜不得不再次出征的真正理由！

    嬴成蟜迎向嬴政那笃定又强势的目光，有些无奈：“大兄你可真是……”

    “就不能给弟留点隐私吗！”

    嬴成蟜本不想这么早就袒露实情。

    可奈何，论及洞察人心和遮掩情绪，嬴成蟜在嬴政面前就如稚童之于心理学家。

    嬴成蟜的小心思根本就藏不住！

    既然嬴政已经发觉了异样，那嬴成蟜就不希望怀疑的种子被种进土里。

    满饮爵中酒，将酒爵重重落在案几上，嬴成蟜看向嬴政发问：

    “大兄，若是有朝一日大秦果真一统天下，你会如周天子一般分封诸侯吗？”

    嬴政愕然：“乃兄……”

    嬴政没想到嬴成蟜竟会突然问出如此问题。

    但当嬴成蟜真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嬴政却无法回答！

    或者说，嬴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嬴成蟜笑了笑，随意的说：“伱我兄弟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大兄直言便是！”

    沉默数十息后，嬴政方才缓慢而坚定的开口：“不会！”

    “昔周天子分封诸侯以代天子牧民。”

    “此策看似维系了周朝数百年的稳固，并令得大周得以抵抗异族、开疆扩土。”

    “然而此策真正有益的时间，不过只是数十年、四代君王！”

    “自周昭王时期开始，周天子即弱。”

    “于周厉王之际，天下诸侯更是群起作乱！”

    感受到嬴政倾诉的欲望，嬴成蟜很给面子的捧哏道：“也是自彼时起，周天子权威坠落。”

    “周厉王奔逃而亡，天子之位空悬十四载。”

    “周定公与召穆公共同执政，开启了共和之治。”

    周王朝的‘共和’，与后世的‘共和’截然不同。

    周王朝的共和之治，乃是召穆公‘和’周定公等大量诸侯组成诸侯会议‘共’同掌控朝政，将天子治国转变为议会治国！

    周厉王尚未身死就被褫夺了天子之位，甚至是被如猪猡般养着，天下权力尽数归于诸侯！

    嬴政嗤声一笑：“共和？共和！”

    “那些士大夫日日挂在嘴边的分封之策，最后却是走向共和！”

    “彼时的诸侯甚至联手抹去了共和元年以前的所有史书与纪年！”

    “这，就是分封！”

    嬴成蟜的脸上也多了几分讥讽：“眼见共和之治维持不下去了，诸侯们便又扶持周宣王登基。”

    “而后不过短短四十七年，申侯就又联合缯国与犬戎这等异族一同攻入镐京！”

    “周宣王之子周幽王更是在诸侯们的眼皮子底下被异族杀于镐京！”

    “而后，申侯等诸侯立周幽王太子宜臼为周平王，虢公翰等王朝大臣立王子余臣为周携王，一方天下竟然同时存在两位天子！”

    “天子权威彻底沦丧！”

    “天下，大乱！”

    褒姒何辜？

    周幽王之父本就只是召穆公推出来的傀儡。

    周幽王根本不需要烽火召诸侯，因为彼时的诸侯就在他的王宫之中，告诉他该如何执政！

    即便将褒姒换做其他任何一名女子，只要周幽王不立申侯之女为王后，申侯就必叛无疑！

    嬴政慨然道：“分封之制助周兴盛数十载，却带来了五百年的战争。”

    “五百年乱世，五百年烽火。”

    “不知多少骨血泪水葬于你我脚下这片大地。”

    “乃兄，实不忍见周之过往现于大秦之未来。”

    “倘若你我一统天下之后，天下如周一般大战不止。”

    “那么你我的一生心血，有何意义！”

    “所以，乃兄若果真有幸一统天下，必不会以分封治天下，而是当另寻他策！”

    “如此，方才不会让我大秦重蹈周之覆辙！”

    嬴政眼中罕见的带上了几分不确定，孤独又紧张的目光投向嬴成蟜：

    “王弟以为，乃兄此思何如？”

    强如嬴政也终究只是一個人，而不是神！

    分封制却是过往七百余年间公认的真理！

    嬴政身边的所有人，无论是朝臣、将领还是嫔妃、子女，无一例外也都坚定的支持着分封之制。

    偶有一些声音支持嬴政，却也多是如韩非一般身份不高、官职不重的人。

    在反分封这条路上，嬴政格外孤独。

    更让嬴政忐忑的，是嬴成蟜会否对此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面对嬴政期待的目光，嬴成蟜露出一丝笑容：“大兄所思，与弟所想相仿。”

    嬴政目光微怔，而后闪现出浓浓惊喜：“王弟也支持乃兄所思？”

    生怕嬴成蟜误会，嬴政补充道：“乃兄虽不愿效仿周天子，但王弟亦非周之诸侯。”

    “王弟为我大秦南征北讨、功勋彪炳。”

    “王弟之功，唯食邑可犒！”

    “是故乃兄不会广封诸侯，但王弟却是例外！”

    “待大秦一统天下，王弟至少也可为我大秦长安王！”

    至少，是长安王。

    上限，未可知。

    这是嬴政给予嬴成蟜的回报，也是嬴政给予嬴成蟜的信任！

    嬴成蟜温声而笑：“弟知道大兄不会亏待了弟。”

    “但大兄可曾想过，若是有其他将领的军功与弟相仿，大兄又该如何待他？”

    “也给予其诸侯之位？”

    “还是漠视他的功劳，只给予弟诸侯之位？”

    大秦之所以能让那么多有志之士不畏生死的奋战，就是因为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虽然在实际执行中，依旧会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至少大秦在明面上做到了尽可能的公平。

    倘若连灭三国的嬴成蟜封了王，那么再灭其他三国的将领是否要封王？

    若是封王，嬴政不效仿周天子的想法不攻自破。

    若是不封王，那大秦有功必赏的晋升路线就会遭受质疑，其他大将势必不满。

    嬴政目光复杂的看向嬴成蟜：“你早就想到了乃兄有心废分封。”

    “也早就想到了这些问题。”

    “你此番主动挂帅，就是为了让乃兄未来不遇到这些问题。”

    “你是想把所有军功都揽在一人肩上，为乃兄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