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海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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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1 石妙欣

    石妙欣是在长途汽车总站找到了大姑父。

    小时候,每逢听见家人争吵,她总喜欢一个人躲在房里,盖着被子偷偷哭泣。大姑父故意骂她:“蒙头睡觉,不怕憋死?”转头又问:“晚饭想吃什么?”长大了,她学会假装看手机,这个习惯拯救了她的尴尬。大姑父却数落她:“别整天玩手机,当心眼睛坏掉!”接着又开玩笑道:“你是不是网恋了?快点嫁人嘛,再不争取结婚,怕没人要你啰!”

    在得知她要学设计时,大姑父说:“女大女世界(粤语:女孩子长大了),你自己看着办,自己决定就好。”又时不时操心地问一句:“妙欣,你的钱够不够用?”

    中国家庭对待孩子的方式往往只有两种:要么“批评打压”,要么“娇生惯养”。很不幸,石妙欣两者都不是,她属于被“自动忽略”的那一个。她不太喜欢想起童年的遭遇,从模糊的回忆中她总能唤醒一种紧迫感——“我要乖,我要听话,我才不会被别人讨厌。”这种紧迫感强烈到让她窒息,也是她常年梦魇的源头。

    她厌恶自己“小心翼翼”、“焦虑自卑”、“努力讨好大家”的性格。她厌恶极了!她厌恶她的脆弱、胆小和愚笨。可她偏偏是一个浑朴、含蓄、憨拙的人。这样的软性子,在人人慕强的世道,免不了受到嫌恶和嘲讪。

    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石妙欣也渐渐明白,越是敏感的人活得越累。

    人生短短数十载,为什么不能好好爱自己呢?

    石奶奶的慈爱,大姑父的厚道,一个像月亮,一个像太阳,照亮过她阴郁的心。只要有他们俩在,她就觉得自己仍然是小孩子,依然被宠着,被惯着,被照顾,心里十分满足。

    是啊,小孩子可以撒娇、犯错、幼稚、装无辜,不负责任……这样“有恃无恐”的特权,她好像一天都没享受过。

    车站里,大姑父戴着口罩,肿大的酒糟鼻头从可塑的“鼻梁条”上方探出来,像一个在考场上越界偷窥的脑袋,突兀极了。他木讷的一张老脸,在看见石妙欣的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妙欣,是你?”接着拍拍隔壁的椅子,说:“坐!”她笑着摆了摆手,问:“大姑父,你要去哪里?”他愣了愣神,心虚地说:“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回家啦!”说着往书包里掏出一张身份证,指着地址说:“呐——返我乡下(粤语:回我的老家)。”

    石妙欣突然说:“毕耀堃给了我30万。”

    她把银行卡递给大姑父,说:“首付的钱,已经够了。你要是走了,谁来给我弟弟还月供?”

    “不行,不可以用你的钱!”大姑父不吃这套。

    “你就拿着吧!”石妙欣软磨硬泡。

    “绝对不行!”大姑父拒绝的口吻越来越趋于严厉了:“妙欣,你的付出,已经太多!家里那套老屋,是你爸的婚房,按理应该只给你一人,可你大姑姑用了“苦肉计”,才逼得你奶奶“太公分猪肉”(粤语:指人人有份),害得你损失惨重——唉,我没鬼用,赚不到钱,树读大学的费用,也多亏有你出钱。可是我良心不安乐!——每次看到白大褂,我就会想,妙欣明明能做一个好医生,是我们家亲手把你拖下水!”

    石妙欣默默低下头,整个人像闷头饮下了一大杯柠檬汁,她心酸得很。

    大姑父追问:“姓毕的为什么给你钱?”他这个问题颇为关键。

    “毕叔叔说我去探病很有孝心……”

    石妙欣选择了隐瞒真相。

    “有古怪!”大姑父目光炯炯,说:“人心险恶,妙欣,我看你还是小心点好。”

    石妙欣笑起来,说:“过去没钱天天想要钱,现在有钱倒要小心了。”

    “记住,千万别告诉别人你有钱了——连你大姑姑也别说!”他叮嘱她。

    “那你怎么办?”她问,“给何爷爷治病不要花钱吗?”

    他说:“我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可以用双手去养活我老窦(粤语:父亲)。你放心吧,我饿不死。我只拿了2万块,其他的全留给你大姑姑。不应该拿的钱,我一分也不要!”

    石妙欣听懂了,大姑父这次出走的意愿非常坚决。

    她回到家,跟石奶奶说起了这件事。

    她说:“我在汽车站碰到大姑父,但他不愿意跟我回来。”

    “他有说要离婚吗?”石奶奶细声问。

    “没有,他就说要回老家。”

    正在陪女儿画画的大姑姑闻言,直接把手里的蜡笔甩出去了。她的手肘碰到油画棒套装的铁盒,“咔嚓”一声,瓷砖地板传来一声金属的钝响,五颜六色的蜡笔零零碎碎地撒了一地。

    “叫他滚吧!”大姑姑怒吼,“滚得越远越好!”

    何琪花委屈地哭了。

    小姑姑安慰她:“花花,明天姨妈给你买一盒新的蜡笔。”

    “不,不要!我不要!”何琪花执着得很。

    “好好好,我不买新的……”小姑姑不愿跟小孩计较,妥协地说:“姨妈拿透明胶把断了的蜡笔缠住,好不好?花花你不要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

    “嗯。”何琪花认真地点头。

    小姑姑忍不住抿嘴,大姑姑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马上又恢复了严肃。

    吃完晚饭,小姑姑便走了。大姑姑陪石奶奶收拾家务,嘀咕道:“舒平看我家出了事,表面着急,心里恐怕高兴得很。”石奶奶说:“呸,莫讲这种幸祸话(湖南俚语:颠倒黑白的话)。做人要凭良心,她今朝子陪了你一天,给你闺女买东买西,不就是怕你想不开?”大姑姑说:“怕我想不开?哼,她巴不得!有的人就是见不得别个好。她这种人呀,我看见她就恶心。”石奶奶说:“舒平是你亲姊妹,你说这种话不怕闪舌头?”大姑姑说:“妈,您不知道,赵国庆在外面嫖,包养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她前几年都得抑郁症了,是我天天陪她聊帮她开解,她凌晨三点都找过我哩!现在我闹离婚了,她倒歪(湖南俚语:反而)好得意……”

    “又说别人的坏话!”何琪花放下手中的西瓜,义正词严道:“妈妈,你就是爱说爸爸的坏话,爸爸才被你给气跑了的!”

    大姑姑火了,她放下手里沾满洗涤剂泡沫的碗筷,追着女儿打屁股,一边打一边骂:“叫你乱讲!叫你乱讲!小猪嬲的(湖南俚语:骂人脏话),你爸爸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走掉了,不要你了,你不去骂他,倒歪来骂我?”

    何琪花委屈地直叫唤:“不是我说的,是哥哥说的,你别打我嘛,你去打他噻!”

    “婊子崽!”大姑姑低骂,动手打得更凶。

    何琪花更加委屈了,哭哭啼啼地说:“妈妈,你……你每次打我……都没有用……打了我……我还是不听话……也许你说话有用……你跟我好好说话……不要……不要打我嘛……呜呜……”

    “你——”

    见大姑姑作势又要打人,石妙欣急忙把小表妹抱进了卫生间,拿湿毛巾给她擦脸蛋。

    “妙欣,你把花花给我抱回来!賊嬲的(俚语:脏话),老子今天非要教她晓得一下厉害!”

    石奶奶不免有些担忧,喝止说:“你够了噻?白天刚把你儿子骂跑,晚上又要打你闺女?碰上你这样的妈,唾沫星子能淹死个人。”

    大姑姑不服:“妈,您就爱偏心——老糊涂偏心小糊涂!”

    石奶奶捏了一把大女儿的脸蛋,笑骂道:“是咯,你蛮嬲腮(湖南俚语:厉害)哟——当着你娘老子的面,自家喊起老子来了?”

    大姑姑疼得“嗤”了一声,大叫道:“妈,疼死啦!您郎嘎搞么子鬼咯(湖南俚语:您老人家干什么)?”

    “哟,蛮稀奇啵?”石奶奶说,“你打得了花花,我就打得了你!”

    大姑姑赌气跑回了房间。

    石奶奶边笑边喘,最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石妙欣哄睡了何琪花,客厅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叹着气,心情抑郁,手一下一下没有停歇,温柔地给小表妹拍背。何琪花巴掌大的粉脸,没有一丝烦恼,想是已进入了梦中的世界。石妙欣想,当小孩子真好,无忧无虑。虽然她对童年没有什么回忆,仿佛她一瞬间就长大了。

    成长并非日积月累,而是瞬间发生。

    发现自己无依无靠的一瞬间,她就长大了。

    大姑姑在她眼里,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长辈:市井、泼辣、但又顾家,习惯用唠叨一遍又一遍折磨别人,一边抱怨一边揽事。小姑姑看起来不缺钱,做人也大方,是家里好评最多的一个,实际上当石爷爷去世后,在石奶奶最需要陪伴时,小姑姑却是百般推脱,死活不肯让老妈子住自己家。

    ——“我家美吟要考试,家里连电视机都不给看,妈怎么受得了?”

    ——“虽然我家老赵表面说“没关系”,其实他好充面子,心里一百个不同意,只是逼我说罢了。”

    ——“再说了,我家房子是老赵掏钱买的,他亲爹亲娘都没住,怎么好意思让妈住?叫我婆婆知道了,又得吵架了,她得色(俚语:张狂)得很!她一直嫌我生女没生崽!”

    ——“而且我家一天到晚有应酬,三天两头要去外面吃,一年三百六十天,至少三百天不开火。哪有时间照顾妈?”

    于是照顾石奶奶的重担,又落回到大姑姑和大姑父的肩上。

    诚然,一个家里最爱骂人的往往是做事最多的。之前石爷爷生病,大姑姑在家招呼湖南来的亲戚,大姑父在医院陪床伺候病人。夫妻俩累得身心俱疲,动不动吵嘴干架。在生活的重重压力下,多年的感情早已出现了裂痕。

    石妙欣心里彷徨,只好用微信联系何玉树:【树,你在哪里?听说你上午跟你妈吵架了,现在她的情绪不太好。】

    何玉树不久回复了她。

    何玉树:【我妈是一个前现代意识形态人,没有一丁点哲学辩证思维,父权生殖癌重度患者。她天天逼我结婚、考公、找工作。没结婚就是没面子,真的让人很无语。】

    石妙欣:【树,你妈也是为了你好……】

    何玉树:【你错了,姐。我妈口口声声为了我好,其实只是为了解决她自己的焦虑。我本来尝试过讲道理,但我每次都失败了。之前的我:分析,解释。现在的我:尊重,祝福。】

    石妙欣:【也是,如果你能养活自己,你只要不犯法,你都有权力按你的想法过日子。】

    何玉树:【我很赞同。】

    石妙欣:【关键你现在没办法自食其力,你妈能不焦】

    何玉树沉默了。

    过来一会,他才回复了两个表情包。一个是“我真的栓Q”,另一个是“想破我的防”。

    石妙欣:【你一天不挣钱,家里就没你说话的份。你哪天上了岸,我打赌你妈能变个样。现实如此,你自己看着办。】

    何玉树又发来一个表情包:“谢谢你这么忙还亲自过来伤害我”。

    石妙欣长舒一口气。

    她知道,她的陈词滥调太刺耳,又俗套又没有必要。她知道,大表弟只不过看在她一直给钱的份上才没有翻脸。

    但她就是想把他拉回来。

    即便人生的努力,大多数都会变成徒劳。

    2022年6月5日,神州14号上天。

    艾檀和小尧出外拍了婚纱照,时不时把定妆照发给石妙欣看。

    蓝天、白云、海浪、沙滩……美丽的新娘站在灯塔前微笑。

    命运是多么奇妙!石妙欣看一看手机,又看一看电视里火箭发射的现场直播,心想:有的人选择星空,有的人选择家庭。

    艾檀的婚礼定在10月6日举行,按照《通胜》(广东人称呼黄历)的宜忌,2022年的十一长假只有两个好日子,10月3日的酒店早被人订满了,她只好退而求其次。

    艾檀愿意“退而求其次”,在某种标准里,她什么都“退而求其次”。拍婚纱照选了最便宜的套餐,三金首饰选了最简单的款式,关键是,她真的不介意,故而不抱遗憾。只有对待心爱的猫咪,她才肯买最贵最好的东西。

    “结个婚真的麻烦!”艾檀说:“我搞个“低配版”都要烦死了!那些大操大办的人,究竟怎么熬过来的哟?”石妙欣说:“婚礼是对父母最大的尊重。”艾檀说:“可婚礼也是对新人最大的不尊重!我敢打赌,兴师动众的婚礼会越来越少,婚姻制度都有可能消失!”

    石妙欣想,也许艾檀是对的。

    有的人观“烦恼”作“菩提”,有的人视“黄金”为“粪土”。有人弃“珠玉”如“弊履”。主流价值说:“人应当热爱生活。”可如果连“生活”都难以维系,又谈什么“热爱”呢?

    石妙欣面对家里人的催婚,一直说:“遇到合适的,我一定会考虑。”——但她早已悲观地默认,大概率她是遇不到合适的人了,四舍五入就是她这辈子结不成婚了。

    临近11点,艾檀发来一张摆满粤式早茶的图片。

    艾檀:【我在请摄影师和化妆师吃饭。哇,两个工作人员都是95后,他们底薪很少,单子越多提成越多。想多赚钱,只有尽量多出外景,晒得像炭一样黑。现在的年轻人,赚点钱可真不容易。】

    石妙欣:【你多给点小费呗?给钱最好提前给,这样一开始就会好好干,如果小费给迟了,后期想修补也不好修补了。】

    艾檀:【我早就给了,每人包了100的红包。所以化妆的小美女很用心给我重新挑衣服,她一个化妆师挑的衣服,居然比服装师挑的还好看,哈哈,简直是跨专业抢饭吃。】

    石妙欣发了一个“赞”的表情包。

    艾檀:【摄影小哥帮我们设计了好多动作,他最给力了,从头忙到尾。】

    石妙欣:【是的,摄影很关键,如果摄影没拍好的话,美工修图也修不好看的。】

    艾檀:【对!】

    石妙欣:【我也做过淘宝美工,一般会拉群放图,所有工作人员都在群里面。】

    艾檀:【是的,客服拉了一个群。】

    石妙欣:【你可以单独加他们微信,有些问题不方便在群里说,可以私聊说一下。你10月6日婚礼也需要化妆师,也可以开始提前预约了。】

    艾檀:【妙欣,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有内才。看起来闷不吭声,其实你很懂人情世故。】

    石妙欣:???

    她自卑地想,什么时候她成了“有内才”的人啦?

    一家人挤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的时钟转到11点15分,石奶奶自觉地站起身,慢悠悠走向厨房——该做午饭了。老人家不停地干咳,从她的气喘声,微微抖动的嘴唇,石妙欣看出她呼吸急促,气短无力,连忙拉住老人家说:“奶奶,我来吧,今天你歇一天。”

    “花花想吃可乐鸡翅。”

    “嗯。”

    “黄瓜该吃了,不然就蔫了,放点剁辣椒,做个“黄瓜炒鸡蛋”,你小姑姑爱吃。”

    “好。”

    “你炒鸡蛋拿白壳的,那是上星期买的只能炒了吃,黄壳的是初生蛋,无菌可以生吃的——莫要弄错了。”

    “哎。”

    “妈,您就别瞎操心了!妙欣做了那么多回饭,她能弄错吗?”大姑姑阴着一张脸。

    “是噻!”小姑姑笑着帮腔,“妙欣做事一直熨熨帖帖(湖南俚语:非常妥当)。”

    石奶奶坐回了沙发,不住地用毛巾擦汗。

    “唉,我怕是真的老了!天气一热,稍微动一下就全身冒汗。”

    “哪儿老了?看起来最多五十岁。”小姑姑打趣道。

    石奶奶笑得很开心:“嗳唷,你莫策(湖南俚语:调侃)我咯!我一个八十岁的老鬼,哪儿有你讲的那么年轻?”

    大姑姑向小姑姑瞥了一眼,毫不掩饰的鄙夷。

    “舒平,妈最近老咳嗽,你哪天得空带妈去医院看看呗。”大姑姑用命令的口吻说。

    石奶奶语气不快:“我又没生病,干嘛要去医院?”

    “你还说!每天3点多我就听见您在房里走动,声响大的哟,每次都把我吵醒!”

    “嗳,我起夜上厕所嘛!”

    “您都连续一个月起夜上厕所了。”大姑姑问,“真没什么地方不舒服吧?要不去医院抽个血验一验?”

    “真的,我就是睡不着,没什么大不了。”

    “我老听见您咳嗽。”

    “老年人,有几个不咳嗽?吃一勺枇杷膏润润肺管子就好了。”

    大姑姑冷冰冰地扫了石奶奶一眼,又向小姑姑递了眼神,小姑姑接茬说:“妈,要不还是上医院看看吧?”

    “我说了我没生病!”石奶奶皱着眉毛吼。

    “奶奶,这人年纪大了,是该定期做一下体检。”石妙欣站旁边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劝了。

    “妙欣,你这伢子,多什么嘴?我……我说了不去就是不去!”石奶奶的语气像要发火,她情绪一激动,竟开始连连咳嗽。

    石妙欣没有说话,怕又刺激了老人家,自觉地走回了厨房。

    “妈,您别以为小病不是事。深圳的兰表姑,本来年年都坚持体检的,因为疫情耽搁了,隔了两年才去体检。今年一查——哦豁,胃癌三期!”大姑姑道。

    小姑姑道:“是噻,现在看病也很方便。叫妙欣上网约个号,您明天别吃早饭,我和大姊陪您去一趟医院。”

    石奶奶翻白眼:“小病去什么医院?”

    “有病不看医生,小病拖成大病怎么办?”大姑姑问。

    “嗬,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吗?冒得(湖南俚语:没有)事!”

    “医生说冒得事我们才信。”小姑姑笑吟吟道。

    “我管你们信不信!”石奶奶说,“现在珠海好多医院的病床都空着哩!那些医生巴不得一点小病就叫你住院。我动的擸的(湖南俚语:手脚还有力气),凭什么上赶着给医院送钱?”

    “妈,体检不用你花钱!”小姑姑赶忙保证,拍胸脯道:“我出!”

    “谁出我也不去,我就不乐意花冤枉钱!”

    大姑姑神色忿然道:“妈,您千万莫作悔(湖南俚语:后悔)!到时候又怪我们做子女的没照顾好!”

    “你放心,我怪也怪不得你身上!”

    石奶奶也动怒了。

    “妈,您真的是死犟!”大姑姑抱怨道。

    小姑姑岔开话题,“嗳唷,你们看电视里的女宇航员好威风哩——剪的短头发,像伢子(湖南俚语:男孩)一样。”

    石奶奶接话说:“那是,长头发不好打理噻!”

    小姑姑笑道:“唉,我剪了短头发,打理起来也麻烦!最近我天天掉头发,吸尘器一吸一大把!”

    “吃点黑芝麻吖!”

    “吃什么也没有用,我有空还是去医院查一查。”

    “嗯,去一下也是好的。”

    “那说定了,妈,过几天你陪我一起去医院。”

    石奶奶琢磨明白了小女儿的“醉翁之意”,不由哂笑道:“好哇,原来你打这个鬼主意呀?哼,小妮子!”

    小姑姑被骂了倒也不恼,表情十分自然。

    大姑姑坐一旁叹气。

    石妙欣呆呆的默不作声,作为一个从小没有父母陪伴的小孩子,她忍气吞声活成了一个憋屈的成年人。石奶奶对于她而言,是安全感最需要的来源,是软弱时最渴求的温情。她敢在大姑姑暴跳如雷的时候站出来,但她从来不敢在她奶奶面前说一句重话。她愿意改掉所有的臭毛病和坏脾气,只求石奶奶健康平安。

    怕她老,怕她病,怕她离去……关心则乱,石妙欣越来越迷茫了。一想到墓碑上特意为石奶奶空出来的一边,突然心痛如绞。

    想到这里,她放开水龙头,冲洗菜篮子里的蔬果。

    透明的水柱哗哗地流着,以哀鸣,以哭诉,以眼泪。

    她却闭着嘴巴,一言也不发。

    整个6月份,始终下着连绵不断的阴雨。

    2022年6月18日,粤北地区发生重大洪灾。

    商铺被冲垮,农田被淹没,连消防大车都被激流卷走了。

    也就在这一晚,石奶奶挂急诊入院,诊断为感冒所导致的急性肺炎。

    石妙欣守在病房外,她一遍又一遍打大姑父的电话,无人接通。夜幕下的棕榈树,黑黢黢的阔叶子被灯光照得微微发亮,像鬼影,像海底,像死寂,像人心深处的恐惧。

    石奶奶住院的一个星期,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大姑姑指责小姑姑“没有眼力见儿”,跟头蠢驴似的抽一鞭走一步,非要指一枪打一枪的磨洋工,分明是不用心。

    小姑姑虽然情商高,总是打哈哈敷衍过去,也经不住老是被挑刺,忍不住开喷:“是噻,我本来就不会照顾人呀!照顾人的活儿,姊夫哥最拿手了!当年老爸得了癌,就是他端屎端尿伺候走的!唉,要按我说,大姊——光冲照顾老人这一点,你也不该为了两万块,跟姊夫哥闹离婚嘛!”

    大姑姑气得将她臭骂一顿。

    小姑姑杀人诛心,掉头冷笑着对石奶奶道:“妈,你没有我爸有福气哇!爸有他的女婿伺候,服侍得无微不至——轮到你住院,没人会照顾不说,还要听我们吵架!唉,这人呐,争强好胜了一辈子,我看还是莫要斗气的好——伤身体不说,还会伤感情,把所有人都给逼走了,自家一个人累死累活,还有个什么意思?你说是不是?”

    她伶牙俐齿的一番“指桑骂槐”,把大姑姑给说懵了,怔怔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夏夜,住院楼外的草坪喷洒了刺鼻的驱虫药。石妙欣却一直站在门外,忍受着闷热、蚊蚋和满身黏腻的汗臭。她不想回到那间空调房,她早已无法忍受亲人之间的争吵、算计、妒恨、势利眼。她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蜷缩在一楼的角落,用笔记本链接手机热点查询资料。

    6月中旬,澳门疫情严重,波及珠海防疫。珠海关闭了通关口岸,封控了出现感染者的小区。小姑姑的住宅被紧急封闭管理。

    大姑姑念叨说:“她不来倒歪(湖南俚语:反而)好些,一来就要刺激人,哼,说的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你要是担心舒平,你就给你妹妹打电话嘛!听说赵国庆前几天才去过澳门拉生意哩!”石奶奶看穿了大女儿的心思,“关心一个人要有关心一个人的套路,你乱弹琴,一开口就指责别个,真的蛮带厌(湖南俚语:招人讨厌)!”

    大姑姑一下把脸朝向石奶奶,说:“赵国庆也是!疫情那么严重,还作死(湖南俚语:拼命)到处瞎跑!”

    石奶奶叹气:“雅平,你也理解理解别个嘛,人家要赚钱!”

    “嗒嗒——嗒嗒——”

    房门外,响起走路的声音。

    石妙欣领着刚刚从幼儿园放学的何琪花走了进来。

    “花花,你怎么哭了?”石奶奶问。

    “我爸爸的老家被大水淹了!”小表妹一下又涌出热泪。

    石妙欣慌张解释,她在路上给大姑父通了个电话,目前情况还算好,大姑父与何爷爷住在安置整改的新房里,楼层住的高,没有大影响,但是停水停电,好在家里囤了物资。

    石奶奶连忙合十念佛,自言自语地感叹:“唉,今年找不找钱都没关系,平安就好。真的不求大富大贵!真的不求了,只求一家人平安健康。”

    石妙欣唏嘘不已。

    “大姑父说他搬家住进了新房子,所以他没有被洪水冲走,但是外头全是黄黄的泥巴水,停水停电,物资又少,但好在搬去高层,家里没被淹掉……”

    “搬家?”大姑姑还在震惊,半天没有回过神。

    “忠发是搬了新家呀!今年3月份搬的!”石奶奶瞪着她,“那时候他要回韶关帮他爸的忙,你还跟他吵了一架死的(俚语:形容吵的厉害)!唉,也是他命大!祖宗菩萨保佑,政府安置整改,住上了14楼的新屋,这才躲过一劫!”

    “是嘛……”大姑姑笑得心不在焉,抬起头望向石妙欣,冷嘲热讽道:“他哥和他弟天天跑县里打牌,没被大水给冲走吧?”

    石妙欣磕磕巴巴道:“他们应该没大事,大姑父说目前只听说有一例伤亡……是个早餐店的老板娘被大水冲到马路上了……””

    “我就奇了怪了,何忠发跟我一个屁也不放,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大姑姑问,语气中带有一点指责的意味。

    石妙欣笑了,十分窘迫的笑。她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她是如何通过网页查询身份证地址的村委会电话,给工作人员留下联系信息,费尽周折找到的大姑父。她大概意识到这一番笨嘴拙舌的解释,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她嘴角忍不住挂着歉意的笑容,唇边渗出了亮晶晶的汗珠。石奶奶看着她乌青的眼圈,料想孙女这两日指不定多么煎熬,一直等到有了回音,才选择告知家里人。“悻包崽(湖南俚语:傻孩子)!”石奶奶骂她,“乌大(俚语:这么大)的事,你何解(俚语:为什么)像哑等(俚语:痴呆儿)那样一个人扛?”

    石妙欣心虚地笑了一笑。

    她一直觉得湖南乡土的俚语很传神。“哑等”——形容一个人痴痴呆呆。是呐!她可不就是“哑等”吗?她遇到大事,沉默着,苦等着,煎熬着,从来不懂得要找别人帮忙。

    她尴尬地站于原地。

    “妙欣,你赶紧把你大姑父的联系号码发给你姑姑!”石奶奶用不容拒绝的口吻命令:“雅平,你现在就给忠发打一通电话!”

    “老子打什么电话?将将(湖南俚语:刚才)妙欣不是讲了吗?姓何的根本冒得(湖南俚语:没有)事!”大姑姑反驳。

    石奶奶忽然吼:“你莫犟了!”她落下一行热泪,颤声道:“我……我都是快死的人,你要气死我吗?叫我人死了也不阖眼?为什么不能说两句软话,好好劝他回家?雅平,我晓得,你一直怪我是偏心的老糊涂,眼睛瞎哒,看人不来(湖南话:瞧不起人),看不到你的付出——我是真的瞎眼吗?我身体熬实的时候,舒平还会来几趟。但如今,我身边只有你一个在照顾。我也晓得,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这样吃亏的性子,要是没有忠发陪着你,往后的日子,你可怎么过?”

    大姑姑久久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