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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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踩着三寸金莲,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往骑巡大队走着,因为脚小,重心不稳,所以她尽量迈着外八字步,步步艰辛。

    走进骑巡大队的院子,右拐是羁押房的小院,墙头有铁丝网和蒺藜,大门紧闭。凤轻叩铁门,从里面打开一个巴掌大的窗口,露出一双肉泡环眼。

    警察先生,给我哥哥送饭

    没有见过你啊

    我哥昨天才进来的,叫苗虎。

    大门开了半扇。

    谢谢警察先生。凤走进小院。犯人们都在院里放风。刘鸿炳看到了凤,打报告请示,得到同意后,和苗虎,小立本一起走过去,从篮子里取出馒头和小菜,席地而坐吃起来。刘鸿炳问,你找王镇长了吗。凤说,找了,我还找了二舅,还有王保中,他们都说给帮忙。小立本问,他们怎么说啊。凤答道,说只要你们还在骑巡大队,就有希望。刘鸿炳说,你怎么去找王保中了?凤说,是昨天晌午,王保中和王保利去静家打麻将,我去央求王保利,王保中知道了这件事,就一直帮着说好话。还说只要王保利心情好,啥事都好办。

    苗虎心疼妹妹,说,凤,你走路不方便,别送早饭了,一天两顿就行。凤说,我没事,能天天见到你们,我心里才踏实,多走两步路算什么。苗虎急了,我说话不听了是吧,你要有个好歹,谁照顾你啊。凤说,好了,哥,我听你的。刘鸿炳说,这事早晚都得使钱解决,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凤,记住,千万不要吝惜,只要人出去了,早晚都能挣回来。还有,王保中这人不地道,最好少招惹他。

    凤突然问道,这里还有女犯人啊?呀,这不是秋月老师吗。刘鸿炳三人顺着凤手指望去,果然是秋月,她带着手铐脚镣,面色煞白,头发凌乱,衣服有鞭打的血痕,秋月也看到了凤,艰难地冲她挥了挥手。

    凤离开骑巡大队,扭着腰肢,迈着小碎步急着往回赶。她进大院,入小院,直接去了静家里。

    赵汉廷和静正在桌前说话。凤心急火燎地说,可不得了了,秋月老师也被抓了。和我哥关一个院子,定是过堂受刑了,浑身上下都是伤。静说,我们都知道了,这不正商量着想办法哪。凤问,你们怎么知道的?她犯什么法了?

    赵汉廷说,有人告发,说她是共产党。凤说,秋月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哪。静抢白凤说,你咋说话哪,好人就不能是共产党啊。凤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秋月老师人好,怎么怎么…。静又厉声道,不会说话就闭上嘴。凤坐到炕沿上,低头不再言语。

    赵汉廷站起身来,说,我还是找王镇长想想办法吧。静意味深长地说,哼,他才不会管哪。赵汉廷问,你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静说,没事。说着,起身进了里屋。

    上午十点多,刘鸿炳三人被押出牢房,带进刑讯室分别过堂。审问刘鸿炳的警察很年轻,白白净净,像个新手。他按部就班地讯问姓名,籍贯,年龄,学历,履历。刘鸿炳一一如实回答。小警察又问,你什么时候参加的共匪?刘鸿炳说,我没有参加过共产党。那你偷枪干什么?想造反啊。刘鸿炳说,我们都不识字,不知道那是枪。要知道是枪,借我们两胆,也不敢拿。小警察说,那不叫拿,叫偷。你们一共干过几回。刘鸿炳回答,就这一回,还让你们逮着了,点儿真背。

    小警察又问,你认识万秋月吗?刘鸿炳说,我知道秋月,不知道万秋月,她是休门小学的老师,但是她不认识我。

    讯问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就结束了,刘鸿炳长舒一口气,本以为少不了一顿胖揍,没想到连个脏字都没有听到。

    回到牢房一问,苗虎和小立本也没有受刑,只是被吆喝威胁了几句,按了手印就回来了。

    而秋月却在刑讯室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她被捆住电椅上,强大的电流袭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她双唇紧闭,咬紧牙关,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她的思维逐渐变得模糊,但内心深处的坚定却愈发清晰。她绝不能说出一丝信息,绝不能让自己的软弱毁掉更多的同志。

    我不是共产党,我是休门小学的教师,我叫万秋月。秋月重复着入狱以来一直不变的回答。

    还嘴硬。打手狰狞地冷笑着,又增大了电流。

    电流在她的身体中穿梭,折磨着她的神经和灵魂。

    终于,电刑的折磨停止了。她被重新丢进阴暗的囚室,秋月蜷缩在角落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还在抽搐的痉挛。

    秋月的父亲万两银提着食盒来探监,他塞给看守两块大洋,看守喜笑颜开,说,完事了喊我。然后锁上牢门走了。

    万两银抱着遍体鳞伤的女儿,泪如泉涌,这帮不是人揍的玩意,真往死里折磨人啊。他掏出手巾擦拭着秋月的脸颊。秋月安慰父亲,我没事,爹。万两银压低声音说,闺女,你没有承认是共产党吧。秋月说没有。万两银说,那就好,我托了人,使了银子,你可坚持住,千万不能承认。我回去,给你找个保人,你就能回家了。闺女啊,这次出去,咱不折腾了,找个好人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再给我生个外孙,多美。

    我娘中风了。

    昨天,镇里抬搁送神,街上锣鼓喧天,好不热闹。娘想去看看,赵汉廷背着她出了院,在大门口选了一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放上一把太师椅,赵汉廷说,老太太,你先坐着不要动,我回去拿床被子,天太冷,时间长了,冻透了就。赵汉廷回家,和静一人抱着一床被子出来。一床被子当垫,一床被子给娘从腰一直裹到脚面。

    静给娘细心地掖着被角。娘问,这是谁家姑娘啊?跟画里的人似的。赵汉廷说,我外甥,叫静。娘说,哎呀,这闺女可真俊,有婆家了吗?赵汉廷说,还没有。

    街道两旁已是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等着看巡游节目的老百姓越聚越多。两个巡警吹着哨在维持秩序,邻里乡亲看到久不露面的娘,都竞相过来行礼问候。娘的心情很好,和大家亲热地拉起家常。

    抬搁队伍身着五颜六色的戏装,吹吹打打地由远而近。然后又缓缓走远。行人纷纷散去,街上逐渐冷清。娘和几个老街坊聊的意犹未尽,赵汉廷再三督促,才依依不舍地和大家伙告别。

    第二天早晨起来,娘的嘴巴忽然张不开了。一用力,就感觉疼痛异常。而且眼睛看东西模糊,大便也结秘干燥。

    我急忙让赵汉廷去请仁寿诊所的施文墨先生。先生把了脉,看了看娘的舌头,说是中风,舌头发红,大便干结,说明体内有热邪。热邪在体内堆积久了,就会郁闭正气,正气不能卫外,身体的防御能力就变差了,昨天在冰天雪地一着风,被侵伤到了经络。施先生开了药方。三剂进肚,娘的嘴巴就张开了,大便也通畅了。

    虚惊一场,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娘说,你都好几天没有上班了,别耽误了前程。家里有两个媳妇还有刘婶,不用担心。

    吃罢早饭,我提着公文包去上班,经过杂货铺的院子,我看前后无人,就闪身而入。

    推开静的房门,看到静在刷锅洗碗。我问,你二舅走了?静说,走了,老太太的病怎么样了?我说,基本痊愈了。静说,那天在街上看抬搁,我见老太太了,一看就是菩萨心肠的人。我二舅叫她大娘,我叫她奶奶,那我就应该叫你伯父,对吧?伯父,你喝茶不?我给你沏杯茶吧。

    我说,你应该随我的辈分叫,应该管我娘叫伯母。静说,咱俩一个辈分,那你得管我二舅也叫二舅。我说,可以啊,以后我就喊他二舅。静说,那二舅和老太太就是同辈,你让我二舅喊老太太姐姐啊。我说,那有何不可。

    静给我沏了茶,又去扫地。我说,我娘说你是仙女下凡。静说,老太太还说给我寻个婆家哪。寻到没有啊?我说,寻到了,就是我家。静说,你有老婆孩子,给你做小老婆啊,进门就当后妈,天天受气挨打,我才不干哪。

    我一时语塞。静又问,秋月被抓,是不是你告的密?我说,本人一向坦荡磊落,从不干那种见不得光的鸡鸣狗盗之事。虽然我不认同她的很多观点,也断不会阴谋陷害她。静说,秋月现在需要一个有身份的人担保,就可以出狱了,你去给他做个保人吧。我犹豫道,做保人是要承担风险的,现在是连坐法,万一秋月出来还想着颠覆政府,我这一大家人就得坐牢,甚至杀头。静说,我就知道你不敢。静扫完地,进里屋了。我跟进去,坐在炕沿,说,静,我可以做保人,不过,我要先和她谈一谈。静笑了,说,你不怕杀头啊?我说,只要是你的事,我万死不辞。静说,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我说,,不行,我得先去镇公所点个卯。

    静说,我就知道你,一向擅长拖延战术。我说,好,现在就走,镇公所我不去了。

    静从梳妆台抽屉拿出一支簪子,天蓝色,雕琢着彩凤,簪头一只雪莲。她走到我跟前,递给我,说,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也是我最喜欢的东西。送给你。我双手搂住她的腰肢。静说,怎么,不敢要啊。

    我知道,收下这个簪子,就是同意静的条件,她只做正妻不做妾。静说,行,你不要,我就收回。静在我怀里挣扎。我说,谁说我不要了,来,静,给我戴头上。

    我把簪子放进公文包,说,走吧,我们现在去骑巡大队。静说,去骑巡大队干嘛。我说,给秋月做保吗。静说,秋月早回老家了,我就是考验考验你。不过,我想去看看她。你去不。我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