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浮瑶
繁体版

楔子一 赤奋若

    深黯的蛮荒。

    冰蟾悬空,月华朦胧,四野俱是洪荒巨木,龙盘凤翥,枝柯交错,贴地而游,如魅影蛇形。

    远天尽头,山脉深处,月树掩映之中,恍惚竟有一座座仿佛龙蛇撑托的青铜宫殿群遗世独立。其时间,虫声喧沸,隐隐约约却夹杂着阵阵祭乐祝祷之音,似断还续,若有若无。

    夔鼎燃香,古桐抱弦,白幡招摇,红烛高烧。大殿之前是一座大可容纳千人的坪场,百余名身着白衣的惨绿少年正参差不齐地拥在广坪之上,各个神情哀戚,眼神茫然,好似方剥壳的鸡崽。

    此刻一名脸上覆盖恶鬼面具的宫人现身,悄无声息地来到殿前,口中道:“子。”缓缓招出其中一名少年,少年迷茫间随即站前几步,每指一人,必念一字,一连十二次,便有一十二名少年出列。

    前三、中四,后五,按序列如方阵,显是有人事先面授机宜。

    覆面宫人在唤出十二名少年后,旋即面向大殿,按胸行礼,禀道:“十二地支数已齐,但请宫主吩咐。”

    “天狗食月在即,祭典一切如常,万不可延误,汝等先行退下吧。”大殿之上传来一个冷冷清清的声音,如断冰切雪一般,竟是动听至极。

    “是。”

    便听轰隆一声,殿门关闭,一片静默,那宫人方才起身,下令将众少年遣散押走。

    ……

    清美的月光从天窗洒下,一名半大少年坐卧难安,索性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干草堆上,轻轻叹了口气,却不知是何等大事,令他如斯烦恼,是以夤夜无眠。

    面前是一处还算洁净的地牢,身旁的同伴都已熟睡,这少年却怎么也没有半分困意,他想着那根定判生死的手指,不由得苦笑一声。

    先前大殿之前,那宫人叫出一十二人,这少年不巧就份属其中一个。在宫人未指来前,他已经蔫头耷脑,缩着脖子尽量不惹眼,谁知偏偏真有这么倒楣透顶,走了背字,点兵点将第二个就轮到自己。

    如影随形而来的那个字,便念作“丑”。

    曰: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以天干地支中的十二地支为号,对应生肖纪年。

    当此良夜,少年丑不解风情,忍不住狠狠骂了几声粗才罢休。百无聊赖中,丑先是瞄了眼紧锁的牢门,越狱是没辙可想了,又将目光移回到那方小小天窗,离地丈八开外,除非肋生双翅,否则别想纵上去,就是让他上去了,可也没早学那份缩骨的本事。

    由不得丑不胡思乱想,他不是第一个冠上“丑”字之名的少年,料来亦非是最后一个,自从在老家被人用拍花手法迷晕,掳到十万大山中的这座深宫,如此场面他已经见过几拨了。

    四面皆是重重大山,怕是阴宅也不必建得这么深吧。

    至于这身份诡秘的深宫之主天南海北拐来这么多男童到底是何居心,恐怕只有天晓得,丑委实猜不透,总不会说叫来侍寝的。

    自打他来到此地,好衣好食,一日三顿不曾短缺了,此间主人莫不是开善堂的,天下岂有这等便宜事?总之这番定非出于好意,否则也不会将他们关入这不见天日的地牢里,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被一个端碗的老奴婆捏人中撬开嘴巴。

    所幸丑迷迷糊糊间,还以为有人要给自己灌孟婆汤,吓得三魂去了七魄,紧咬牙关来了个抵死不从。可惜后面换了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掐住了他的颧骨,硬逼着他咕咚吞落了半碗,还有小半碗含在嘴里,等那些人走后才抠着嗓子眼干呕半天,淅沥沥的胆汁黄水吐了一地。

    其他人可就没有他这么好的运气,都活活药成了哑巴。

    平日里一牢房的哑巴以泪洗面,自己这块滥竽头充个数倒也没露馅,也不知是要隐藏什么秘密,要他们一个个有口不能言。

    早先数拨被点名的少年们,没隔几日便籍着什么诸如九星连珠一类的天辰异变之由,让面目凶恶的侍卫押出牢房,无一例外的是一个也没有回来。

    丑疑心他们已经死了。

    哑巴尚嫌不足,唯有死人方能永远守口如瓶。

    野韭也不兴这般割法。

    与其说是少年,实则长者不过十余岁,小的更是乳齿未脱,仍属孩童之列,又有何辜?本该是无忧无虑,在父母膝下卖乖承欢的年华。如今夜阑惊醒,面前只有冰冷的铁窗,对未来的憧憬胎死腹中。

    一夜心事重重,未有好眠,而后数日餐餐茹素。这天丑连同其余十一人等皆被侍卫们带去一处山泉,沐浴斋戒,换上崭新的白衣,末了将他们全部赶到一间暗室。

    听着侍卫们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丑摸索到门边,用力推了推,不出意料地被从外面锁上了,即便不上锁,门外想来也安排了专人负责看守。

    “百漏无疏啊。”丑轻摇了下头,以防万一,他来时沿途一路悄眼观望,将宫殿的布局囫囵记了个大致,还偷偷踢开道旁石子,做了几处暗标,这番苦心算是告吹了。

    十来个身单力薄的小孩,纵使逃出了密室,在这谜一般的深宫又能走多远。且此地戒备森严,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实是密不透风。不是没有同伴想过要跑,几乎每次新人加入皆要上演这么一出,可回回都叫侍卫们提小鸡般拖回来,兼以一顿毒打。

    一人逃跑,同房连坐。

    慢慢的,顽童们都变得麻木,唯有听天由命,学着大人模样开始诚心向神佛祈求保佑。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一声低微的啜泣响起,丑猜想应该是他们当中个头最小、年齿也最幼的小亥,这哭声仿佛火星般点燃了孩子们心中的不安和恐惧,于是一个接一个此起彼伏,哭声如蛙歌般震耳大作。

    “借光。”

    眼不见心不烦那是空话,不消看也知道同伴们满脸的鼻涕眼泪,身心俱疲的丑挪开拦路的几双手脚,腾出个稍许宽敞些的位置,侧躺下去眯眼打起了盹。

    说也奇怪,近些日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这时却在一片洪亮的啼哭声中很快陷入了梦乡。

    再次醒来,面前仍旧是漆黑一团,耳畔残留几声哭累了的抽噎,还有人在酣睡中发出含糊不清的梦呓,忽然门外传来动静,先是开锁的声音,随后门被重重推开,星光迎面倾泄。

    “都给我起来!”

    猛地一声虎吼炸开,孩童们皆惊醒过来,纷纷爬起身子,揉着眼睛不明所以地看着来人。

    那为首之人高头大马,颌上浓须虬结,丑恶非常,眸射冷光,正不怀好意地盯着这群稚嫩的孩童,形貌像极了妇孺口口相传的索命使者牛头马面,亦有令小儿止啼的异能。

    在他背后,八名佩刀卫士恭敬侍立两旁,显示这名男子身居要职。

    目光扫过,见这干幼童噤若寒蝉,浓须男子冷哼道:“跟上来,谁要敢掉队,看我扒了你们的皮!”语毕,转身上前领路。

    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陌生,正是当初那座赐下名来的广场。故地重游,中间隔了不过短短几日,丑的心境已截然不同,更近似押赴刑场一般。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便如圈养猪猡,养得白白胖胖,洗涮干净就待送上砧板。

    广场白幡飘摇,居中一方巨鼎焚香,殿前不知何时筑起了一座高坛,花瓣如星雨缤纷而落,四下姹紫嫣红。其上站立着许多女冠乐官吹奏曼吟,在袅袅青烟中面目模糊,飘飘乎欲仙,恍如蜃景绮梦一般。

    侍卫们到此止步,如闻天外纶音,神色虔诚,如痴如醉,也在和着乐声启唇念颂。

    只听是:昔於始青天中,碧落空歌,大浮黎土,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元始天尊当说是经,周回十过,以召十方。始当诣座,天真大神,上圣高尊,妙行真人,无鞅数众,乘空而来……

    ……

    说经一遍,诸天大圣同时称善,是时一国男女聋病,耳皆开聪。

    说经二遍,盲者目明。

    说经三遍,喑者能言。

    说经四遍,跛疴积逮,皆能起行。

    说经五遍,久病痼疾,一时复形。

    说经六遍,发白反黑,齿落更生。

    说经七遍,老者反壮,少者皆强。

    说经八遍,妇人怀妊,鸟兽含胎,已生未生,皆得生成。

    说经九遍,地藏发泄,金玉露形。

    说经十遍,枯骨更生,皆起成人!

    是时,一国是男是女,莫不倾心,皆受护度,咸得长生!!

    ……

    时光凝结如一块琥珀,冗长的诵经声终于落幕,丑从心神迷失中醒转,强嗤一笑,暗道:“事先超度吗,裹脚布也似,又臭又长!”

    那侍卫首领听他发笑,怒叱道:“发痴吗你?!”手上使劲,将丑推了个趔趄,说着挥腕示意。众童随他绕过巨鼎,沿阶而上,殿门前一个人影早已等候多时,正是那戴着鬼面的宫人。

    “大人,人带到了。”

    侍卫首领上前行礼,那宫人只轻轻颌首,屏退左右,留下了面面相觑的男童们,旋即转身叩指敲击了下门上铜环,只见那扇沉重的石制大门轰然自行洞开。

    入得殿内,大门随之闭阖,孩童们吓了一跳,心头栗然,双腿也不住打颤,如灌陈醋,每走一步都要撞到前面的人。

    丑大起胆子打量四周,见是个金碧辉煌的大厅,殿内隐隐散发着如兰似麝般的馥郁幽香,混杂着一股子奇异药味,说不出的好闻。

    厅中心处有一汪浅塘,接引地下泉眼,汇聚成池,水面上却飘着一口四四方方的古怪物事,载沉载浮,大小形状皆如柜子。

    那引路宫人双膝曲伏,一言不发地朝那物事跪了下去,五体投地,孩童们没人威逼,却似被眼前之物摄住了心灵,也有样学样扑通跪成一片。

    唯独丑鹤立鸡群,浑然不觉还大喇喇站着,趁他们屁股朝天顶礼膜拜之际,他悄然溜到侧方,这才看清楚,此物哪是什么柜子,却是一口棺材,通体竟由纯色赤金打造,倒映出夺目光芒,教人不可逼视。

    丑心下称奇,又见那棺椁似没封盖,运足目力望去,其内乘满棺液,先前闻到的古怪味道就是从此逸出。棺中液体随着池水浮动涟漪阵阵,潮汐一般卷起朵朵水花,里头蜷缩着一名面目苍白的男子。

    棺材自来就是用于收殓尸体的,但真的亲眼见到有死鬼在内,丑还是吃惊不小,同时心头升起更大的笃定和疑惑。

    在这座深山老殿里,人人行径诡谲,眼神中却都透露着一股莫名的狂热,非常理能揣测,果然他们早已经疯了,联想起打自己被拐来所发生的种种,掳劫孩童、喂哑药、祭祀般的仪式和经文、星象异变、天干地支,有去无归……

    可,这群疯子到底想做什么?

    溯本追源,一切的一切,恐怕就因眼前这具金棺而起。

    大殿穹顶有缺,露出一轮明月,在这无以名之的时刻月光凝为一柱,恰照落在当中的金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