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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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大婚(下)

    第二天,其其格很早就睡醒了,却不想起来,她就这样躺在床上呆呆的望着蒙古包的穹顶,心里有些苦闷,直到日上三竿才决定先去趟托娅那,去看看那个比她还苦闷的女人。

    托娅一个人坐在梳妆台前,面容憔悴,两眼无光,手里拿着一个香瓜在不自觉地啃咬着;其其格看着难受,轻轻走了过去,还是被托娅察觉到,托娅平声说道:“正好别人送来几个香瓜,随便拿着吃。”

    其其格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只好顺从地拿起一个香瓜,随口一咬,却很酸涩,于是说道:“涩的?”

    托娅一愣,然后又咬了一口手中香瓜,并咀嚼了一番,这才意识到确实还没有熟透,不过还是咽了下去,然后说道:“青涩的味道,也挺好的。”其其格静静地看着托娅,恍惚之间,也不知道她说的是香瓜,还是人。两人均心有所想,静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其其格忽然问了同样一句话:“你爱他么?”

    “爱!”托娅回答地很干脆,然后又苦笑着说道:“我以为他也爱我,可能是我一直都记反了。”

    “那就去告诉他,让他知道。”说完,其其格见托娅没有直接答复,补充道:“我去和他说。”

    “别。”托娅回答道:“他一定有他的不得已,我不想让那个我爱的人因为我爱他而感到痛苦。”停顿了好一会儿之后,托娅又说道:“在最灿烂的日子里正好遇见,就已经很好了。”

    托娅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那么地平静而自然,可其其格却清楚地感知到托娅此刻如刀绞般的内心,只是她也无能为力。她以为她会有很多宽慰的话对托娅说,此时此刻,她一句也说不上来;两人就这样静默良久。

    之后,其其格想到了二哥伯颜帖木儿,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去兀良哈的这段时间里,伯颜帖木儿一定知道怎么回事。下午,其其格径直去找了她的二哥。

    “有些话本来是不该和你说的,以大哥的脾性,也不会让我说与你听,既然你问到,我还是告诉你一些吧。”伯颜帖木儿有些为难,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对其其格说道:“怎么说呢,大哥从未爱过什么哈尼木公主,即便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我也知道,他爱的是托娅,他只爱托娅。”听到这个答案,其其格也不知道该替托娅高兴还是难过,或许都有;伯颜帖木儿见她没有说话,继续说道:“算来,额祈葛已经离去了八个年头,在这八年里,大哥没有一刻放松过自己;他很成功地让敌人感受到了恐惧,让部属感受到了威严,也让我们感受到了温暖,而留给他自己的,却是孤独;白天的大哥有多么威风凛凛,独处时的他就有多么地孤寡无依。兀良哈不同其他地方,他们与我们渊源最为接近,也是林木中百姓,同时因为历史原因,他们曾经归附明朝,常年向明朝独立纳贡;对他们,大哥要求我们耐住性子,心战为主,兵战为辅;历时多年,统共交战大小五六十回,除却一次轻敌落败,我们每次都能取得胜利;兀良哈的歪思汗仗着黄金家族的身份,损兵折将、丧城失地之后,依旧有人誓死跟随,过不了多久就能重整旗鼓、提兵再来,可实际上,歪思汗也不过源自于黄金家族的一个旁支,察合台一系。大哥因此常常感叹,这要是换做我们,战败几十次之后,真不知还能有多少将士会选择留下,与我们同生共死,哪怕是我们大四卫拉特联盟的‘自己’人。歪思汗一生穷兵黩武,作战能力却着实堪忧,屡战屡败不说,更是在明拉克、TLF等数次战役中被我们俘虏,得亏大哥早作交代,并以优礼待之,一次次将其释放,到最后,怕是终究认清楚了现实,也再没有脸面与我们交战下去,选择了和亲,献上了他自己的亲妹妹,哈尼木公主,大哥答应地很爽快,却不快乐,因为那天下午连同晚上,大哥一个人呆在蒙古包里,谁也没有接见……”伯颜帖木儿像是想起了那日的场景,不自觉地将声音压得有些低沉,静默了一会儿之后才又说道:“大哥默默地承受着太多太多,有一句话他当着我的面只轻声感慨过一次,可我至今不敢忘却,他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遂人意的事,很多时候不过是辗转一觉醒来,再次昂首与明天相逢’。”

    离别了二哥伯颜帖木儿,其其格并没有感到更加轻松,虽然有些事情还不是太懂,她也已经大体上明白了大哥也先的处境;有那么一刻,其其格甚至在替哈尼木公主感到可怜,她感觉歪思汗为了他所需要的“和平”目的,把哈尼木公主当筹码一样交易给了大哥也先,她不知道那时候的歪思汗是决绝还是无奈,只是她又一次感受到,或许这也是她自己的宿命,她们不仅仅是“她们”,她们还是“他们”。

    夕阳晚照,落日熔金,一阵晚风吹过,把漂浮在草场之上的炎炎之气也一并带了离去,河水依旧叮咚,草木欣欣向荣,望着眼前这片绝美景色,其其格心里一片茫然,天底下有情人未必都能成为眷属,自始至终,也先并没有做错什么,托娅和哈尼木公主也没有;残阳越落越低,终于吻上了远处的山头,刹那之间,整片大地都被染成了绯红色——这可以是一种吉庆之色,也可以是一种垂暮之色。

    也先和哈尼木公主的盛大婚礼如期举行,草原上数得上名号的人物都来了庆贺,除了脱脱不花可汗;说来也是不巧,脱脱不花可汗最近卧病在床,萨满嘱咐他尽量避免外出走动,还得防风防水,也先的婚礼就只能由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等人代为出席。

    拜过神火以及天地、祖先之后,喜宴上,也先尊阿噶多尔济到首席位置落座,阿噶多尔济笑着说道:“这如何能行,我和太师同为可汗效力,只分左右,不分上下;再说,今天是太师的大喜日子,那个位置只能由太师一人来坐。”

    也先重复道:“今时不同往日,今日见亲王如见可汗,于身于心,亲王都应该端坐首席。”阿噶多尔济再三推辞,也先又说道:“既然如此,平彰卯那孩,再添一副案几,我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与济农亲王分列左右了,哈哈。”平彰卯那孩瞬间领会,赶忙在首席位置再添了一副案几,快速重新布置了一下,待也先和阿噶多尔济先后落定之后,大家才慢慢坐了下来。阿噶多尔济和也先端坐在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底下最前列分左右相向布置了案几两列,靠也先一边从高台往后分别坐着歪思汗,伯颜帖木儿,以及跟随也先父子多年并立下赫赫战功的瓦剌贵族阿剌知院,另一边则分别坐着满都鲁,锡布古台等人;孛罗和平彰卯那孩则处在外围招待其他宾客。

    一会儿酒菜上齐,也先意气风发,站起来说道:“今天不单单是我也先的大喜日子,更是我们大草原的大喜日子;我也先自不必多说,能得到歪思汗和哈尼木公主的垂青,自然万分荣幸。更重要的是兀良哈也终于和我们团结在了一块,一起拼就回了这个本该完整的大蒙古。过去几十年,草原上部族与部族之间的角力属实太多太多,我们应该像成吉思汗、薛禅汗那时候一样,拧成一股绳,让草原男儿的战马能够去到更南方和更西方的旧土地上自由驰骋。来,为蒙古,为草原,我也先先干为敬。”说着仰头一饮而尽,台下一众人等呼喊着跟着也是酒到杯干,有人紧随着对左近劝到:“吃肉吃肉,哈哈。”

    看着眼前的热烈景象,也先神采昂扬,他稍稍停顿之后再次端起酒杯,朗声说道:“百十年来,世代生活于斯的草原百姓们历经了太多的磨难与困苦,他们本来可以在这片土地上骄傲而自由地放牧,逐水草而居,可是这片本该完整的土地却被人为地分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还各自为战,相互征伐;这里面有我们自己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来自于以明朝为首的外部势力的背后唆使、挑拨离间……”

    这时,伯颜帖木儿唱和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可恶?图什么?”

    “他们为什么这么可恶?图什么?”也先顿了一顿,然后高声说道:“他们图的是一个破碎的、四分五裂的草原,他们想看到我们的百姓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因为他们心里害怕,害怕我们重新团结起来、强大起来,害怕草原将士们的铁骑征战来回、再次将他们横扫,他们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他们品尝过。”也先声音雄浑高亢、掷地有声,宴席上的每一个人都被这种激越的气氛给带动了起来,拍着桌子怒骂着狂吼着响应。也先紧接着又说道:“靠进贡来换取和平不会赢得他人的尊重,破碎的一小块一小块更无法让敌人心生畏惧,我们脚下的土地是先辈们用鲜血和尊严夯实的,我们的身后是成吉思汗,是全天下的主宰;我们拥有着同一个祖先,捍卫着同一片土地,也敬奉着同一个长生天。过去的几十年,我们被人蛊惑,分散了开来,就像长大后分居生活的兄弟一样,有一些吵吵闹闹,但我们还是一家人,永远是;今天,随着最后一个兄弟兀良哈的归来,我们重新拧成了一个整体,属于大蒙古的时代终将再次来到。来,一起干了。”台下众人山呼海喊地应着、喝着。

    待底下众人多吃了两口熟肉,也先第三次将酒杯斟满,他又说道:“这一杯,献给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士们,是你们筑起了我们草原百姓安定自由的今天,也需要靠你们重拾起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无上荣光。刚强坚毅的草原男儿无需多言,一个字,喝。”底下一众将士们群起而呼应到:“喝。”喝酒如饮水。

    三杯酒下肚,整个宴会现场直接沸腾了起来,高台之上的也先志得意满,坐在一旁阿噶多尔济亲眼目睹了眼下的盛况,内心百味杂陈;这时只听到歪思汗说道:“趁这机会,我代表兀良哈百姓敬太师和济农亲王。”也先双手举着酒杯回应道:“不敢当,敬歪思汗与兀良哈。”阿噶多尔济则匆忙端起酒杯回敬示意,歪思汗说道:“太师的一席话让我等感触良多;兀良哈地贫民少,又处在更为苦寒的北方森林地带,物资匮乏,仅剩渔猎方可以之为生,很多时候,迫于生计,我们只能听之任之、由人摆布;近百十年来,正值我中央蒙古式微之时,四方群雄随之并起,各自为政、战乱连年,我兀良哈夹在其中实属无奈,唯有俯首向他族称臣,并呈上贡品以求保全,可谓尝尽寄人篱下之苦。今天,没想到在我有生之年,终于等来了大草原复而为一的一刻;百十年来,一次又一次的惨痛教训表明,唯有统一而完整的草原才能让我们挺立起来,继而让敌人感到胆寒,让周遭各国感到威严;来,喝完这杯酒,但凡对外作战,我兀良哈的战士们将任由调遣。”

    也先知道歪思汗是一个能屈能伸的人,一番话下来,既给了也先、阿噶多尔济他们足够的尊重,也给他自己留下了一定的余量;陪着喝完这杯酒,也先笑着说道:“此话言重了,在座的都知道兀良哈乃是我们蒙古族中最为活跃的一支,在与外族战斗的时候,总是不甘人后,冲在了最前头。我也在这里作出保证,兀良哈的战士们将永远归由兀良哈的英雄调遣,其他部族的也是如此,往后的大草原和今天并无二致,只是大家从此隔阂尽消,不会再有内部的相互阻隔与敌对,百姓自此可以毫无顾虑地将自己的牛羊在大草原上自由放养。我只是希望大家认清敌我,同心协力、共同抵御外部敌人。远的暂且不说,就拿今年春狩为例,那是我们在场很多人的噩梦,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背后偷袭,是纯粹的汉人外族人所为,他们这次针对的是我们大四卫拉特联盟,下次也会针对兀良哈以及其他兄弟部族;我希望草原上所有人都能够警惕起来,绝不放任外族人在草原上肆意横行。”也先见阿噶多尔济一直没有言语,于是特意说道:“那日济农亲王正好也在,想必比我感受更深。”

    阿噶多尔济正想着些事情,这时候忽然被提及,有些仓皇地说道:“嗯,那些黑骑兵忽然杀出,确实让我们措手不及……说得没错,我们得同心协力,共同抵御……来,我敬太师及大家一杯。”也先面色如常,高举着杯中酒,附和着说道:“同心协力,共同抵御!”台下众人也跟着吼道:“同心协力,共同抵御!”然后一起仰头喝完。

    其其格对此不太感兴趣,也没有附和着一块高喊,她坐在外围喝了几杯酒吃了几块肉后往外就走,却茫然而毫无目的;心里装着事,走哪算哪,不知觉间竟来到了温抒彦的小蒙古包外。温抒彦、武先生以及其他外族人等虽然没有收到婚宴的邀请,出于共庆吉日的美好愿景,他们还是领取到了异常丰盛的美酒和美食,其其格来到的时候温抒彦正准备提着自己的酒肉到武先生那去,于孤寂中觅取那仅存的一丝热闹,不料两人就此遇见。其其格好奇相询,温抒彦答复道:“正要到武先生那去,远远听到你们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好不热闹,我也想找一个人和我一块喝酒吃肉,哈哈。”

    其其格看着温抒彦有趣,说道:“添我一个何如?”

    温抒彦笑到:“我是没问题啊,就怕你大哥几个找你不见,着急。”

    “没事,我又不到外边去。对了,酒菜够不?不够我也取一些来。”其其格说着就准备转身去取。

    温抒彦提起手中佳肴,嚷道:“够了,武先生那还有呢。”

    武先生的小蒙古包内用几块木板简易搭就了一张案几,三人围坐在一起,其其格和温抒彦、武先生无拘无束地胡侃海聊,觉着嘴里的酒和肉都比刚才的香一些,其其格吃着肉,好奇问道:“你们明朝的婚宴是什么样子的,也是这样聚在一块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么?”

    温抒彦喝了口中酒,说道:“怎么说呢,明朝太大了,各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千差万别,很难一言以蔽之,不过大家同样好热闹,也会邀请双方的亲戚朋友们聚在一起,大宴宾客;喝酒吃肉自然少不了,只是形式大不相同。小时候最爱参加别人的喜宴了,敲锣打鼓热热闹闹的,还能吃到很多平时吃不上的美食,想想真好。”

    武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拿起一大块羊排直接啃咬了起来,正吃着,像是想到些什么,武先生说道:“你们别说,单说吃肉,各地都有各地的讲究。往大了说,北方,特别是草原这边,大多习惯整块整块的牛羊肉烹饪了大口拿来吃,顶多撒上些油盐酱醋香料粉,大块的肉拿在手上张嘴就咬,肉油顺着嘴角直往下流,这情形,看着就豪放;南方可很不一样,刀功先是一绝,喜欢切成肉片肉丝肉末,伴着其他菜蔬以及油盐酱醋一块下锅,既是解腻也是调色,就很少见单单炒肉的,就餐的时候一筷子一筷子地夹来吃,显得斯文……”

    温抒彦说道:“还真是,北方的彪悍、南方的细腻,从吃肉都能看出些端倪。”

    武先生说道:“不错,再往细了说,南方每个行省、甚至每个县域的吃法也各不相同,还拿吃肉来说,湖广一带喜欢小炒,百越之地中意叉烧,闽南人又偏爱丸子,还有淮扬的狮子头,金华的火腿,到处都有的红烧肉,那真是,各具特色,各有千秋。哈哈。”武先生吃了一大口肉之后又说道:“我们中原一带虽说以面食为主,肉菜不算出彩,可一道汴京烤鸭,一道黄河鲤鱼,却也声名在外。”

    其其格见他俩聊着高兴,自己从来没有走出过漠北,听着津津有味,却并不太搭得上话,这时候她才好奇地对温抒彦问道:“你们那有些什么特色美食呢?”

    温抒彦说道:“我们那特色美食还真不少,只是局限于连绵起伏的山水丘壑之中,没几样传了出来。要说最让我怀念的还是我母亲弄的一手香炸酿豆腐,那三角豆腐油炸的外焦里嫩,中间破口处填入的韭菜肉末馅,外露的一层油黄,内陷的大块依旧嫩绿,因为制馅的时候加入了红薯粉,微烫的时候吃起来最为爽口,咬在嘴里焦脆可口、酥滑香甜,别提有多过瘾了。小时候我和妹妹常常帮着妈妈制馅填馅,有时候调皮,偏爱往油锅里扔进去几块没有填馅的豆腐或者没有包豆腐的馅料,油炸的火候把握好的话,同样很是美味,光说就忍不住想流口水。”

    武先生听着微微含笑,其其格虽未吃过,却也同样陶醉,到最后她才问道:“什么是酿豆腐?”

    武先生简明扼要地代为答道:“秦汉以及更早时期的汉人主要生活在中原一带,那里大多以面食为主,饺子和面条就是其中的代表;后来中原频繁发生战乱,又遭遇了各种自然灾害,百姓为了生计,被迫迁往更南边的地方,因为那些地方本来生活着很多百越先民,中原的百姓因此属于‘客户’,也被称作为客家,他们与当地人慢慢融合的过程中,依然保留着很多中原的传统,包括语言和美食,只是南方天气温润暖和,种不了小麦,他们只能把米线当做面条,又把豆腐当做饺子皮,包着肉菜弄来吃,是为酿豆腐。”

    其其格有些似懂非懂,温抒彦却接着说道:“说来我们一家还算不上是真正的客家,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家是从我爷爷那会儿由外地搬迁过去的,只是入乡随俗,打小我就没感觉我们和当地人有什么区别,我打心里把自己默认作一个客家的孩子。可现在,常年流落在外,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哪的孩子……”

    见他俩忽然低着头,双双陷入了沉思,其其格试探着轻声说道:“既然如此,何不归去?”她又怕自己表达的不够清楚,于是补充道:“何不回到你额祈葛额赫的身边?”额祈葛是父亲的意思,额赫则是母亲的意思。

    温抒彦并没有抬头,只是静静地说道:“他们已经不在了……”

    其其格心头一颤,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她忽然想到了同样离去的自己的父母,两相静默了一会儿之后,其其格不自主地念起了一节诗歌:

    “鄂尔浑河的水逆流而上

    下游浑圆的卵石收回了自己的棱角,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射出去的箭依旧还在弓弦之中

    四蹄翻飞的战马留在了厩槽之内,有待饲养

    晚饭过后,你让我们围坐起来,听你讲讲那些久远的故事

    山水照旧,烛光依然

    你还在我们身旁。”

    温抒彦听得真切,他低着头,默默地将左手撑放在自己前额之上,拇指和食指张开,其他三指微微弯曲至刚好挡住视线,他生怕武先生和其其格看到自己眼眶红润的样子。

    离了温抒彦和武先生,其其格本想回到宴会现场,后来想着算了,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蒙古包,不一会儿平彰卯那孩笑着走了进来,他一见到其其格,便开怀地说道:“啊,你果然先回来了,难怪找了你一大圈也没看见。”

    其其格早料到她几个哥哥会来找她,不过还是假装着说道:“怎么了?大哥二哥也在找我?”

    “大哥忙着呢,二哥也抽不开身,是我找你。”平彰卯那孩说道:“刚才你不在,那情形可真是让人畅快,哈哈。”

    其其格猜想无外乎就是一些他们眼中的“天下大事”,其其格兴趣寥寥,不过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还是顺着他的路子说道:“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

    “说来也不过是旧事重提。”平彰卯那孩说道:“还记不记得春狩头一天晚上,阿噶多尔济说什么来着?”平彰卯那孩故意卖起了关子,并略带夸张地学着阿噶多尔济那日的神情说道:“这可真是长生天注定的事了,再怎么也不会凑巧到两人同时射中这只颇有寓意的小黄羊羔,这黄羊羔可意味着……啊,哈哈。不管怎么说吧,等太师凯旋归来,我一定和他再商量商量,重新把这定亲一事提上日程。喝酒,喝酒。”本身是挺严肃认真的一件事情,被平彰卯那孩这般演绎下来,免不了让其其格“咯咯”笑个不停;这一直是其其格的一块心病,不过她还是装着满不在乎地说道:“怎么,阿噶多尔济刚刚拿这事来烦大哥他们了?”

    平彰卯那孩回答道:“那可不,他很不识趣地又提了出来。就在个把钟头之前,我们还以为他有啥重要的事情要宣布,忽然站起来敬了大哥一杯,接着叽里呱啦地铺垫了好一大段说辞,临到最后才说了重点,无非是想趁着大哥结婚的大喜日子,把你和满都鲁的亲事也一并给定下来,得亏他想的出。”

    其其格知道她自己的命运,可内心还是有些期待,只见她依旧表面平静地问道:“大哥怎么说?”

    “你猜他怎么说,嘻嘻。”平彰卯那孩眉目耸动,高兴地说道:“大哥果然是大哥,从没让我们失望;他先是回赠给了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一大段一大段的赞美之词,还多次带领大家给黄金家族几兄弟敬酒,末了以脱脱不花身体有恙、此事又不能少了他的主持为由,给推脱了……”

    其其格低头窃喜,打断道:“大哥具体是怎么说的?”

    “前面的一大段我就懒得复述了,后面是这样说的。”说着,平彰卯那孩又学起了也先的样子,他挺了挺身子,说道:“我只有这一个妹妹,所有人都知道,我最疼她了……”

    其其格见他故意作怪,于是笑着打断道:“好了好了,挑些紧要的说。”

    “我说的可都是紧要的,不信你问问三哥去。”平彰卯那孩自己也笑了起来,随后继续学着也先的样子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最疼她了,我希望她一生都过得顺遂人意、美满幸福,从不想到忧伤的事情;她在我这里长养到了十六岁,再长养几年,她就会结婚、生小孩,会有她自己的家庭,她的人生也将会由她自己来过;我不愿意看到她流泪难过付出无获,也不愿意看到她受人欺负,被人冷落,甚至被人背后议论;结婚之前,我要和她一起度过每一个重要的日子,然后给她举办最为隆重的婚礼,邀请最为高贵的宾客;长兄为父,我希望双方的主事人都能够亲眼见证那一系列特殊而意义重大的时刻,提亲,定亲,还有结婚。很遗憾,脱脱不花可汗近来身体不适,此事不用过于着急,我想等他康复之后,再找他好好商量商量……”前半截话,平彰卯那孩说得很是深情,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大哥也先的角色之中。

    其其格了解自己的四哥,她知道这里面包含了不少平彰卯那孩自我润色的成分,可一想到就在刚刚,大哥也先在他自己的婚礼上当着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以及台下众人的面真情道来,属实令人动容;其其格见平彰卯那孩停了下来,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然后呢?”

    “哪还有然后啊,阿噶多尔济也就在我们几个面前能耍一耍威风,在大哥跟前,他还嫩着呢。刚才你也听到了,他连那两三句开场白也讲不通透,只会跟着说‘同心协力,共同抵御’,属实可笑,呵呵。”说完,平彰卯那孩像是想到些什么,又说道:“话又说回来,你对满都鲁印象如何?”

    其其格心里感动,听平彰卯那孩忽然这样问,想都没想就回答道:“还不错啊,俊俏爽朗,比他两个哥哥强。”

    平彰卯那孩忽然讲起了故事,他说道:“听说当年他们哥仨流落在外,于河西走廊靠西北一带的戈壁滩上替人放牧,那地方砂砾比青草还多、蚊虫比飞蛾还大,养出来的牛羊一只只的无不瘦骨嶙峋,他们仨在那里吃了不少苦头,幸好遇到额祈葛,将他们救了回来;不过听说打那时候起,阿噶多尔济和满都鲁两人就一块放羊、一块受苦,关系最是要好,脱脱不花终归是同父异母的大哥,不如他俩亲密……”

    其其格感觉奇怪,打断道:“为啥和我说这些?”

    平彰卯那孩有些怪异地微微一笑,然后说道:“也没啥。我倒是听三哥说,最近大哥他们正和阿噶多尔济有很多秘密事情在谈,不知道谈些什么,里头又包含了一些什么物事;估计是挺重大的,到现在也没让我介入。不过我还听说,现在主要是阿噶多尔济那边还拿不定主意……”

    其其格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预感到可能与自己有关,却又无法确知,此时最为惆怅,她想到了正留在脱脱不花身边照顾他健康的姐姐阿尔别姬,想到新晋的大嫂哈尼木公主,也想到了托娅……其其格心头苦闷,又不想被平彰卯那孩看出,于是随口说道:“嗨,还不是你们那些‘天下大事’;对了,大家现在在干嘛?”

    平彰卯那孩说道:“歌舞,摔跤,骑马,射箭……无非是这些。”

    其其格勉强笑道:“哈哈,到这会儿还能少得了我,走,一起凑热闹去。”

    其其格随便看了几场表演,终究因为心里藏着事,即便是到了从前最为钟爱的射箭场地,也提不起劲来,其其格忽然想到了阿尔斯楞,或许此时比较适合牵着自己的爱马到外边随意走走;刚走出营地就看到远处树荫下两个人正坐着闲聊,走近一看,不是温抒彦和武先生还会有谁,想来也是,其他人都热热闹闹地聚在了会场,也只有外族人才被如此地“投闲置散”。短时间内又再次相见,三人不免相视一笑,其其格扔了阿尔斯楞,也坐了下来,笑着说道:“怎么又跑这里来?”

    “到处走走,散散心,也算多看一眼这个地方。”温抒彦答道。

    其其格听着诧异,说道:“你这是想离开了么?”

    “嗯。”

    “啥时候走?”

    “过几天吧,还没定。”

    “去哪?”

    “回去。”

    其其格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低头拔起了一株株青草,又扔在了草地上,她想温抒彦留下,但她没有任何借口,她想说些什么,终究啥也说不上来,她傻傻一笑,扭头看向辽阔的草原,然后随口哼唱起了一首草原人民熟知的歌谣,歌声清澈婉转、甜美悠扬,和这辽远空旷的蓝天碧草融为一体;武先生在草原上呆的久了,自然听过这首歌谣,不自主地也跟着哼唱了起来。有这么一小会儿,其其格忽然在想,草原如此之大,竟也装不下一个人的心事。

    温抒彦向来对音乐比较敏感,感觉这歌谣分外耳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一年多以前阿木尔老爹曾用马头琴演奏过,那会儿温抒彦刚来到草原,茫然无措,是阿木尔老爹的马头琴声让他慢慢平定下来,谁知他们一家不久就遭受了厄运,身在乱世,能享受到片刻音乐给予的安详也是一种奢望。温抒彦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其其格,看着她目视远方,轻声吟唱着心里的歌谣;即便他这次留下,可温抒彦终究还是要回去,武先生说得没错,地理上的隔绝已经造就了文化风俗上的大为不同,他的根不在这,他终究只是一个外族人。温抒彦想通了这些,忽然说道:“这时候有一把马头琴就更好了。”

    武先生笑着说道:“哈,我正好有一把,你俩在这稍坐片刻,我回去取。”说着就独个儿往回走。

    很快就只剩下温抒彦和其其格两人,为了化解尴尬,温抒彦简单说了一些当时住阿木尔老爹家的旧事,最后说道:“我父亲很爱拉二胡,有时候咿呀呀地能拉一个下午,和阿木尔老爹专注起来的样子差不了太多。”

    其其格知道他真的想家了,只是轻声回应道:“也挺好。”声如蚊呐,也不管温抒彦能否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