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酹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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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边城(下)

    “温兄弟这下放心了?”待百姓们渐次散去,施带儿才又说到:“本将身在行伍,平日里就爱舞枪弄棒,见温兄弟青春年少,却又出手不凡,一时手痒,想和温兄弟讨教讨教;拳脚功夫,点到为止,本将自有轻重,不会伤害到你的。”语气粗犷且略带傲慢。

    这还是温抒彦第一次与人比试,此情此景之下不便推却,只好勉强说道:“请教了。”双手作揖。说完,两人先后岔开马步,两手交叉置于胸前,是为起手式。几步之后,施带儿料到温抒彦不便先行出招,于是半笑着说道:“温兄弟斯文人一个,只能由我做这丑人了,看招。”说着,脚下稳步向前,手上试探性地来了一记排云掌,朝温抒彦两手交叠处打去;温抒彦知道这是一招虚招,于是再次使出了那记“四两千斤”,没成想施带儿功力远在“曹大人”十倍以上,不等温抒彦一扣一扭,施带儿早已反手一掌打在了温抒彦手背之上,火辣辣地疼,这时候施带儿又说道:“比武过招,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行。”至此,温抒彦才不再怠慢,脚下也按照八卦乾坤步一步一步走来。施带儿接着一掌打来,试探过后,这次直接使出了一招凌厉的实招,直击温抒彦前胸;温抒彦脚下左移(相对施带儿来说是右移),右手轻轻一推施带儿手臂,然后快速来到施带儿右侧,紧接着反手就是一拳打向了施带儿右侧腰部京门穴位置,施带儿见此,大笑着说道:“哈哈,这才有意思。”然后随行而变,侧过身想直接回击温抒彦这打过来的一拳,不料温抒彦忽然回移,转而一拳打在了施带儿的左侧腰部位置,速度之快,令施带儿大吃一惊,幸好温抒彦这一招“声东击西”过于追求招式变化,到此已经是强弩之末,刚刚触及施带儿衣物便不再有了力道,只是因为过于震惊,施带儿因此接连后退了两三步;温抒彦本意是想趁着这切磋武艺的大好机会,试一试这不久前才学来的新招,见此情形,赶忙抱歉道:“献丑了,没伤着你吧。”

    施带儿哪见过有小辈敢这样对他说话,稍稍镇定之后,先是朝城墙之上望了一眼,然后才看到还有不少卫兵围在了这月城一角;施带儿略微吞咽了一下,半笑着说了一句没头脑的话,他说道:“不错嘛,小兄弟,果然是名家之后。”然后不等温抒彦反应过来,连续快打过来六七掌,掌风凌厉、虎虎生风,温抒彦有些错愕,只能脚步后移、见招拆招,终究还是被逼向了月城的最角落位置,背靠城墙、退无可退,温抒彦自己也在左拆右挡之中,最后被施带儿击中前胸、跌坐在地;这一掌势大力沉,温抒彦只觉喉咙一甜,一抹鲜血从他嘴角流了出来;眼看着温抒彦再无还手之力,施带儿这才说道:“年轻人,多学了些招数是好事,可别再随便拿出来炫技。”

    温抒彦楞坐当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见和他同行的一家三口满怀关切地眼神,还有那小儿依旧红肿着的半边脸庞,忽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窝囊感觉,他们只是些普通的小老百姓,盘查之中,无端端地被训斥,还挨了揍,说是切磋武艺,却又招招见肉、步步紧逼,最后这一掌下来,温抒彦半盏茶时间方回过神来,这又算什么呢?温抒彦忽然就犟了起来,对着转身要走的施带儿大声嚷道:“再来过!”说着,扎下马步,站了起来。

    施带儿嘴角往右一翘,冷笑道:“还真是头初生牛犊。”施带儿也算是摸清楚了温抒彦的斤两,于是稍稍放慢了手脚,反手向温抒彦一掌打来;此时温抒彦气定神闲,按照刚才的出招顺序,先后打出了“长风破浪”、“力贯纸背”等三五数招,施带儿稍稍加快了节奏,没想到温抒彦主体上还是只出这几招,只在万不得已之时才稍微增加一到两招作为辅助,如此两人交手百十来招,温抒彦始终在这八九招之间来回变换,偏偏没再出现那招“声东击西”,可这次不知为何,施带儿怎么也没有办法将温抒彦一掌打倒;身为军士,外围还有不少卫兵睁大了眼睛盯着,施带儿越打越急,越打越乱,到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出什么招,只能乱打一通;温抒彦见时机到来,聚力往前一推,使出了之前从未使用过的一招,“钱塘春潮”,施带儿只感觉温抒彦的掌力如同钱塘江口的滔天巨浪一般陆续涌来,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施带儿不自觉地仰面一倒,摔在了地上,一口鲜血从口中喷薄而出,门吏曹大人见此,赶忙领着一众卫兵过来将施带儿扶了起来,还没等施带儿完全站立住,只见他对着门吏曹大人及一众卫兵破口大骂道:“他妈的还愣着干嘛,抄起家伙事,把他们几个给我捅死,捅死。”卫兵们眼瞧着温抒彦仅凭着他一身拳脚功夫便能将曹大人和施带儿先后打败,哪还敢迈前一步,只能一个个举起枪头,直指温抒彦他们四人。

    那一家三口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阵仗,在施带儿还没倒地之前,便已经吓得两腿发抖,此时,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温抒彦见此,赶忙站在他们身前,大声说道:“要杀要剐朝我来。”只是抬眼望去,他们四人正站在了月城的最角落,左、右、后三面均被高耸的围墙团团包围,只剩下前面唯一的出口,那是施带儿以及一众全副武装、手举长缨枪的卫兵们;温抒彦做梦也不会想到,回到大明的头一遭,自己竟一不小心成了这瓮中之鳖;说实话,此时此刻,温抒彦自己也心生胆怯,只是现实再一次不允许他缩首不前,刚才的那一招“钱塘春潮”他并没有使出全力,这次则是蓄势待发,他必须这么做。

    剑拔弩张之时,从人群中走出了三位衣着华贵、顶戴乌纱幞头之人,中间一位看着有五六十岁年纪,面相圆润,留有寸长胡须,身穿织金蟒袍,环佩金玉腰带,左边一位面容洁净,穿着盘领窄袖大袍,最后一位则身居右侧,且稍稍殿后一个身位,想来与前面两位相比,身份地位都要更低一些。因为从卫兵身后过来,再者天色见晚,不久就得点上壁灯,施带儿他们一开始并未注意,直到他们仨走到最前头之时,施带儿才猛然醒觉,于是赶忙领着众人拜伏在地,并唱喏道:“见过武进伯,见过郭大人。”来人正是大同总兵武进伯朱冕以及镇守太监郭敬,稍稍殿后那位则是达官千户,也是大同翻译官马青,专门负责大明官员与鞑靼瓦剌之间的翻译工作。

    “起来吧。”武进伯朱冕说道:“落鼓之际围这么大一阵仗,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施带儿看了一眼身处左首的郭敬,略微吞咽了一下,假笑着低声说道:“这,这只是一场误会,劳烦武进伯关心。”声线微颤。

    朱冕略显不悦,这时候郭敬说道:“当说无妨。”声音有些尖细。

    施带儿这才让门卫们将那根锈迹斑斑的火铳转交给自己,并双手呈上,施带儿跪伏着说道:“回武进伯,郭大人,下午例行盘查的时候无意中从他们包裹里发现了这根废弃火铳,虽则看似无法再用,毕竟兹事重大,秉承着紫禁城以及武进伯的禁约要求,自然询问地仔细了一些,期间产生了一些误会……”施带儿很是毕恭毕敬地将下午发生的事情简略交代了一遍,其中与温抒彦“比试”的这一段更是简之又简;朱冕与郭敬两人一面听着,一面稍稍看向了其他人等,但见门吏曹大人及底下一众卫兵无不点头附和,并无半点异议。

    和温抒彦同行的那男人生怕施带儿他们细说一些不算公正的说辞,趁着朱冕与郭敬把注意力转向他们四人的空当,还没等施带儿全部汇报完,便朝着朱冕等人跪下说道:“还望青天大老爷明察,这,这火铳真是前些年瓦剌人频繁南下、烧杀抢掠之后,用完丢下的;我们小老百姓知道这是些要掉脑袋的物事,万万不敢去碰,没承想小孩子不懂世故,随手捡了来玩,还请大老爷宽恕。”说着还拉着妇人小孩一起拜倒在地。

    “快快起来。真苦了你们城北这一方百姓。”朱冕连忙放下手中火铳,转而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朱冕说道:“你说瓦剌人将这些火铳用完就丢,你们又不敢去碰,那这些火铳都去到哪了?”

    见朱冕慈眉善目、和蔼可亲,那男人立马心静了不少,说话也没再哆嗦,那男人解释道:“老百姓们见了瓦剌骑兵背着弓箭、端着火炮,无不像无头苍蝇一样随处乱窜,躲避都来不及,根本顾不上这些个;等瓦剌人走了之后,才有人陆续回到了村子里去,见了火铳都很害怕,要么扔到大山里去,要么就近埋在了地里,生怕瓦剌人再来的时候瞧见……”那男人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期间还不忘把自己身上衣物撩了起来,让朱冕、郭敬等人瞧见他那腰眼偏左位置上的伤疤;好不容易稍稍停顿了一小会儿,朱冕转而看向马青等人,正想交代一些物事,那男人又补充说道:“不过依我们看,火铳是一方面,火药又是另一方面。”

    朱冕有些无奈,却也还是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那男人说道:“你看呐,瓦剌人为什么将火铳用完就丢?无外乎就是火药用完了,拿着碍事。以我们城北百姓看来,瓦剌人长于弓箭,却并不懂得如何制造火药,他们所用的火铳火药大多是由我们这边贩卖过去的……”一语千钧,一众官兵无不将目光聚焦在了那男人身上,他那妇人则心里咯噔一下,紧盯着自己男人,生怕他贪得一时嘴贫,说了什么不该他说的话。

    这时候,郭敬抢着发话道:“此事关乎大同、乃至大明的清誉与安危,若有真凭实据,我等必会严查严惩;若无真凭实据,却也不可盲目信谣传谣。”

    那男人稍稍一愣,说道:“百姓们都这样说的。”

    朱冕和郭敬相互对视一眼,双双无话。

    此时天色已暗,四面围墙上的火把都先后挂了上去,月城里的商贾行脚们也已经早早入了城,郭敬转而说道:“行吧,我算是听明白了,不过是误会一场;这样,武进伯和我都乏了,马青,剩下的事交由你来处理,百姓反馈的这些问题很大很重要,给我好生查办清楚喽,别因为一些个别的走私行为坏了老百姓对我们的信誉。”也没等马青回完话,郭敬便与朱冕一块并肩着入了城,头也没回。

    温抒彦有些云里雾里,没想到如此简单地几番交代就化解了这么一起冲突;同样的这些解释,在曹大人和施带儿面前怎么也过不去,在朱冕和郭敬眼里却被轻松带过;他甚至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那只退无可退的“鳖”,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这个“瓮”忽然就开了,毫无征兆,毫无缘由;他只能往好处去想:底下小吏横行霸道,上层官员体察民情。

    马青目送着朱冕和郭敬他们拐进了瓮城,这才转身吩咐了起来,施带儿和门吏曹大人等人像是有话要说,却被故意冷落,只能灰溜溜地进了城。临近末了,马青走到了温抒彦等人跟前,寒暄几句之后,不吝赞美道:“果真是一介少年英雄,敢为黎民抱不平,佩服佩服。想来温兄弟几个初来乍到,还没有找到住所吧?”温抒彦羞愧地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角度将今天所历之事又解释了一遍,马青仔细地听着,最后才说道:“此乃我等之过,想不到区区一个门吏、一个军士竟敢擅用职权、仗势欺人,幸而郭大人他们无意中从城楼上望见,否则不堪设想……”温抒彦顺势抬头往城墙之上看去,此时灯火昏黄,在如幕布般的暗夜苍穹笼罩之下,城墙和城楼的外形轮廓围就成了一只庞然大物,如宫殿,也如巨兽,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个体则变得无比渺小且羸弱,俯仰之间,只觉得黑黝黝的大物扑面而至,不带丝毫缝隙,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温抒彦转而平视前方,回头想来,下午备受欺凌的时候,有人在城墙之上瞧了个正着,也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

    马青见温抒彦有些出神,便打断道:“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进城吧。”说着就领着温抒彦等人往城里走去。

    温抒彦有些不知所以,怯怯地问道:“往哪去?”

    马青说道:“你们不都还没有着落么,随我去就是。”

    穿街过巷的一路上,马青和温抒彦一行四人很随意地聊起了闲天,其中也聊到了温抒彦的阅历与近况,温抒彦不虞有他,做了一些简单的答复;如此,不自觉间便来到了一栋巍峨大楼跟前,楼高三层,是为典型的北方土木结构,借着外溢的灯光望去,俨然一片雕梁画栋、碧瓦朱甍,楼上正中横挂有一幅红匾,匾上书有“云中客栈”四个大字;马青微笑着说道:“就是这了。”

    那男人及他一家三口从没有来过如此繁华之地,心头难免为之一颤,战战兢兢地说道:“这,我们担负不起。”

    马青自然知道那男人意在花销,大笑着说道:“哈哈,这你不用担心,住就是了。”说着,大跨步地走了进去。

    客栈老板一见是官老爷,没等店小二反应,便快速过来招呼道:“哎哟喂,什么风把你马大人给吹了过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还望恕罪。”脸上堆着笑。

    马青也笑着说道:“陈老板,大可不必这么客气……”说着两人又客套了几句,马青和那陈老板简要说了一下情况,并要了两间上好的客房,然后来到温抒彦一行四人跟前,微笑着说道:“搞定。一会儿有店小二带你们……”

    还没等马青说完,只见随行那男人轻轻推了推温抒彦,温抒彦连忙打断道:“我们还是另寻住所为好,情义太重了,我们承受不起。”略带腼腆。

    马青会意道:“怎么说今天也是我们不对,就当是补偿。陈老板乃是我多年的老友,我和他说了你们的情况;放心吧,不说多久,住个十天半个月总还是没有问题的。”如此又推却了一番,最后总还是住了下来;可能是生意太好,客栈里稍显房源不足,那一家三口住在了西厢,温抒彦则住在了东厢,两间房还隔着一些距离。

    如此一宿无话,也是太累了,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温抒彦洗漱完毕,正待到西厢房那边去看望一下随行的一家三口,不料才走出房门,又撞见了马青,两人相互道了一声早安,马青开门见山地说道:“郭大人很是欣赏温兄弟的胆识,想见你一面。”温抒彦颇为诧异,没成想能受到一方父母官的邀约,随后又问了那一家三口的情况,是否也在邀请之列,原来他们一早就退了房,一心想着早点到城南去寻一块田地,找一片住所,安家落户。

    马青还为温抒彦备了马车,两人坐在舒适的马车上闲聊了一路,不一会儿就到了,却是武定门的内城门处,城墙与城楼浑然一体,白天看来,别有一番景象。马青和城门守卫招呼了一声,便领着温抒彦折而往右,然后顺着青石台阶拾阶而上,来到了城墙之顶、城楼之下。

    远远看见温抒彦和马青上来,郭敬赶忙迎了过来,微笑着说道:“啊,温兄弟,你来了。”声音尖细刺耳。

    温抒彦很客气地回应了几句,他头一次和这么大的官员、也是头一次和大太监站在了一起,完全放不开;郭敬自然瞧在了眼里,只见他笑着说道:“哈哈,温兄弟,不必拘谨,我们到那边去吹吹风,边走边聊。”说着便领着温抒彦往城墙各处随意走去。

    城墙宽厚,足够三、四匹骏马在城墙之上并行驰骋,站在城墙之上往大同城内看去,只见千门万户,一派城市景象,宁静而又祥和;转而来到北侧垛口,恰好处在月城之上,从上往下看去,昨天的凶险情况,跃然眼前。郭敬和温抒彦本来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大同的美景与人文,随着眼前景色的变化,这时候只听见郭敬转而说到:“平生我最是欣赏浑身是胆、敢于在强权面前挺身而出的少年英雄。不过位置决定着眼界,有时候英勇和莽干,也不过是一念之隔。”郭敬两眼紧紧地望向了城墙之下,接着说道:“说实话,昨天我站在这,着着实实为温兄弟捏了一把冷汗,慷慨仗义自然是好,却也不可以逞强好胜啊。”

    看着眼下这瓮、月两城的格局,温抒彦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昨日的境遇,但凡城墙之上站着的是一两个施带儿的手下,他今天也不可能与郭敬站到了这里,温抒彦越想越惊,身上竟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他连忙说到:“多谢郭大人提点,此事再也不敢了。”

    “提点倒不敢当,其实很多时候,也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清,看得远;唐诗有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马青最为清楚不过了,平素里我最爱跑到这城墙上来,不为别的,就是能看见一些私底下不容易看见的东西。”马青站在一旁连连点头;见温抒彦仍旧两眼朝下,望向了月、瓮二城之中,郭敬转而微笑着说道:“温兄弟,抬起头,试着把目光放远,看看你能看到些什么?”

    温抒彦极目远眺,蓝天白云之下的是北方的绵延山峦,映在了夏日阳光之下,郁郁葱葱,两山之间夹着一条玉带,蜿蜒盘旋,一直连绵到近处,而后从右侧大同城东盘绕而过,那是千百年来持续滋补着这一方边关百姓的母亲河,御河,苍山下御河边的是一片平川,不大,却刚刚好;蓝天与平川之间夹杂着如棉絮般的白云朵朵,借着阳光的照耀,在晴好的大地上点缀出了一块块阴凉,煞为好看;大同城则正好镶嵌在了这阴晴相宜的平川之中,如宝石一般。看着眼前的绝美景色,温抒彦不自觉地说道:“景色真好,看着让人内心舒展。”

    “哈哈,确实如此,日日望向这眼前的大好河山,胸襟自然而然地便会开阔一些。”见温抒彦眼里只有风景,郭敬很快又说道:“温兄弟有空也可以到东、南、西三面城墙上去走走,特别是东、南两面,你一定能看到一种完全不同的景象,那边更为广阔,更为辽远,直抵雁门山下的全是良田和村舍,一块块连着一栋栋地,交相接应;当然,还有更大更长的桑干河;而北面,”说着,郭敬单手往前一指:“则是两山之间的一个豁口,瓦剌骑兵正好能打此处倾泻而下,一路南奔。”郭敬顿了一顿,说道:“所幸,我们有大同,扼守在此,方能保全身后的万亩良田。”

    温抒彦一时沉浸在了眼前的美景之中,经郭敬这么一提点,重新环视了一番此处的地理形胜之后,才进一步了解了边关大同的现实意义与历史价值;大同以北是一望无际的漠南草原,风吹草地,无遮无挡,城北阴、燕两山的余脉稍稍隆起,成了游牧与农耕的天然边界,山峦之上有一道细长的灰线,绵延万里,那是古长城,是农耕王朝千百年来用心血所修筑的第一道防御,而在山峦之中,御河以及桑干河的其他支流顺流而下,冲刷出了好几个大小不一的豁口,它们让两地商贸的通行变得更为便捷,也让北方骑兵的南下变得更加便宜;温抒彦早早就见识过万马奔腾时所卷起的滚滚尘烟,他比很多人都要明白瓦剌铁骑的惊人威慑力与破坏力,只要不设阻拦,莫说村舍,就是踏平山头也只是在顷刻之间;由此来看,大同城的所在便显得如此地恰如其分;温抒彦不禁想到了丢失了燕云十六州的大宋,以及“天子守边关”的大明,情不自已地说道:“燕云亡,则中原危。也幸好有我朱家将领长期坐镇于此,才助我大明百十年来平安无虞。”

    “说得不错。”郭敬说到:“只是时移世易,大明坐享太平久矣,朝廷里很多大臣常在京师,从未有体察过漠南漠北的实际情形,更不曾历经过永乐朝成祖北征,他们早已忘却了什么叫做居安思危。”

    温抒彦稍感错愕,闲聊着的话语忽然就变得厚重起来,他好奇道:“此话怎讲?”

    “想来温兄弟长居草原,并不知晓京师与边关的事情种种。”郭敬感叹道:“当今朝廷中仍旧关心边防、替圣上劳心劳力的也就剩王先生等少有的几人而已,其他文武大臣,冒犯地说一句,大抵困囿在自己手上的权力之中,为自己多过为国家。”一声喟叹;温抒彦头一次听到这番言论,很为震惊,只能怔怔地看着郭敬,一语不能发;郭敬两眼看向远方,眼神微收,然后接着说道:“看似安宁的大明,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几十年来的休养生息让国人变得无比富足的同时,却也急剧抬升了市价,而市价的极速上扬,必然会促进手工业、商业的繁荣,并加速农业的凋敝,先贤教导我们的从来都是‘士农工商’,到而今则悄然转变成了‘士商工农’,其实这也无可厚非,虽说刺绣女工等闺房物件忽然霸占了南方集市、并价高于米面让人深感不齿,但冶炼及其他手工业所带来的火铳等武器的进步与更迭,却成了我们守卫边关的不二法宝,草丰多败叶,食其甘自然要受其苦;只是‘士’与‘商’在一起极易滋生腐败,腐败则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腐败造成朝野糜烂崩溃,腐败也造成边军懈怠公务……麓川土司叛乱的问题由来已久,屡剿不止,这里面有西南边陲地形复杂、易守不易攻的因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地方官军结党营私、腐朽成风,底下士兵则军纪涣散、战力下滑;为了区区几个土司,我大明朝竟然动员了数以十万计的兵力,耗尽了大半个国库的银两,简直不敢想象。而这,也间接影响到了我们北方边关的防务。”温抒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郭敬为什么忽然讲起了腐败,以及西南麓川土司的故事,只听见郭敬又说到:“燕山以及雁门关以南的土地上,很少有人知道,过去近十年里,我们与蒙古草原交战三五数次,所费甚少,却斩获颇丰,所获战俘、牲畜皆以万计,整个草原的局势也因此大受影响,这都是圣上以及王先生整顿军纪之后所带来的直接战果;与之相对的,西南地区的军务则一直把持在以胡濙为首的文官官员手上,上行下效,自然不佳;这几年圣上与王先生极力想要变革,想要夯实吏治民生,整饬防务守备,可是阻碍重重,进展缓慢。”郭敬顿了一顿,才又说道:“都说当今圣上只信任王先生一人,殊不知即使孙太后早已退居后宫,朝中大臣却也还是不太信任已经长大成人的当今圣上。”

    温抒彦一直不敢打断郭敬,到这时候才问道:“郭大人所说的‘王先生’是司礼掌印的王振王大人么?”

    “正是!”郭敬说到:“天下没有第二个王先生如此公忠体国、为国为民。”

    温抒彦犹然记得那年他和詹碧云、王永翀,还有巴哈孛罗一行四人泛舟江上,且酒且歌,以及紧随其后的玄武门请愿……那时候他所听到的王振党同伐异、迫害忠良,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副模样;温抒彦有些恍惚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王振,截止到目前,他对王振的所有了解,全都是道听途说,他甚至觉得现实中的王振很有可能会是除此之外的第三种样子,是奸是忠,也只有时间说得清楚。

    回客栈的路上,马青不无补充地说道:“当今圣上幼时即位,早年间确实有很多需要孙太后、‘三杨’及各文武大臣协同处理的地方,也得亏有‘三杨’他们,仁宣两朝的旧有体制才能顺利延续下来。只是时光如白驹过隙,悄然间已经来到了正统一十二年,彼时的少年天子早已经风度翩翩,稳坐了足足一十二年的金銮殿;可朝中的耄耋老臣们像是浑然不觉,依旧墨守成规、贪恋权力,全然没把当今圣上放在眼里。”

    温抒彦终于有些一知半解,他像是自言自语道:“也就是说,圣上有心收权,大臣无心放权……”

    马青小声说道:“嘘,是这么一个理。要知道,天下本来就是朱家的天下,圣上已经长大成人,想把之前放出去的权力收回来,自然是理所应当。无奈朝中一二品大臣们大多数年在花甲,他们以托孤大臣胡濙为首,依旧恪守着先帝的旨谕,想当然地以为圣上二十弱冠,尚且年幼,做事不够周密老成;所幸,还有王先生,也只有王先生。”

    毕竟对朝中大臣们所知甚少,温抒彦好奇问道:“胡濙?就是早年……”

    马青低声答道:“没错,正是当年受永乐帝之命隐察建文帝安在的胡濙胡大人,曾经的礼部尚书,如今的四朝元老;算来,胡大人也早已经年过花甲。”一声轻叹,马青顿了一顿,紧接着说出了一番让温抒彦大感意外的话语,马青说道:“我曾有幸跟随郭大人进过一次朝堂,我以为那里面一定是庄严肃穆的,也只有那样才配得上她金碧辉煌的外在,以及全天下百姓的期许;可是说来好笑,那一天言官当朝,底下大臣们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皇上则端坐在龙椅之上,默然无语。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即便是做了皇帝,也有想为而不能为的时候……”

    不自觉间就回到了“云中客栈”门口,温、马二人相视一眼,都感觉时间过得飞快,下了马车正待作别,忽然从客栈里走出来三五数人,领头的一人四方脸型,眉毛浓稠,身材结实矫健,服饰简素大方,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练家子,身后几人像是家丁,也像是下属;那几人不知道说着些什么,一开始还有说有笑的,扭头看见温、马二人之后却很快变的一脸平静,看着颇为怪异;而更为怪异的是马青,即便对面有失礼貌,马青依然走了上去,很恭敬地唱喏道:“见过吴大人。”

    那吴大人并未搭话,反而嘴角微微上翘,讪笑道:“由衷地佩服我们郭大人,才半天的功夫,就能拉拢了过去,佩服,佩服。”温抒彦还没明白他所谓何事,只听见那吴大人又说到:“就怕这绣花枕头玷污了他祖上的威名,可惜了。”说着忽然一拳照直了朝温抒彦抡去,打了温抒彦一个措手不及,情急之下,温抒彦只能一个劲地往后直退;说来奇怪,那吴大人好似影子一般对温抒彦紧追不舍,无论温抒彦退到哪,吴大人都能跟到哪,并且无论快慢,吴大人双拳挥动的同时,始终保持着与温抒彦身前要穴一臂远的距离,没曾远离,也并未再靠近,如此,温抒彦只剩招架之功,而毫无还手之力;堪堪五六招之后,总算摸了个大概,论功力,这吴大人远在施带儿等人之上,论修为,似乎也高出了他们好几个层次;于是,温抒彦沉下心来,闪转腾挪地来到了人群之中,随后一个快步跃在了吴大人一下属的身后,那吴大人正色道:“好狡猾的小子。”只能稍稍收力;温抒彦自然不会放过这难能可贵的当口,只见他忽然转守为攻,使出了一招“长风破浪”,直击那吴大人的前身,那吴大人也是艺高人胆大,只见他面不改色,等温抒彦两掌极为靠近之时才稍稍侧身避过,然后趁温抒彦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反手在温抒彦右手手臂上一拉一带,让温抒彦扑了一个空的同时,还差一点立足不稳,甩将出去,温抒彦一阵踉跄之后,急忙稳住脚步,才勉强没有立即倒下,不料此时吴大人左腿微蹲,右腿朝温抒彦的下盘直接平扫过去,一个扫堂腿之后,温抒彦终究后背着地,摔了一个四仰八叉。

    温抒彦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屈辱,他知道他打不过这个所谓的吴大人,但是他心里有一团火,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他没想到在大同,回到大明自己的土地上之后,竟然会接二连三地受到武力的欺侮,从门吏曹大人,到施带儿,再到现在这个吴大人……他正想挺起身来抗争回去,这时候他头上伸过来一只大手,一只看似要拉他起来的大手,那个吴大人的大手,还有随之而来的呢喃之声,温抒彦自然不想听,更不可能接受,即便还躺倒在地,他也依然使尽全力,一掌打了过去,不过好巧不巧,被那吴大人右手紧紧抓住,动弹不得,温抒彦很快左掌也打了过去,然后被吴大人左手紧紧抓住,同样动弹不得,迫不得已之下,温抒彦两脚乱蹬了起来,他咽不下这口气,只是很快又被吴大人用巧劲给钳制住了。包括马青在内的其他人等无不一脸错愕,眼瞧着吴大人已经轻松取胜,大可甩手走人,忽然间却见他俩又缠斗了起来,两手两脚相互交叉缠绕,在地上打起了滚,如小儿一般,一会儿吴大人在上,一会儿温抒彦在上,如此三番四次之后,只见温抒彦终于用了一个巧劲,弹跳着先站了起来,吴大人不甘人后,也很快跳了起来,只是满脸血污。吴大人属下几个大为骇然,赶忙聚拢了过来,想要讨回公道,吴大人双手张开,拦住了众人,说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是我太小瞧人了;我们走。”这才接过绸帕,擦干净脸上血迹,先一步走了;他那几个下属则先后跟了过去。

    温抒彦一脸诧异,他自己也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只记得他俩忽然就缠斗在了一块,在地上滚来滚去,他双手双脚全都动弹不得,然后忽然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个下午,他被武当山的那四个牛鼻子道人欺负地哇哇大叫,巴哈孛罗见义勇为,假扮作叫花子,将那四个牛鼻子一一比了下去,其中巴哈孛罗也曾被祝玉京锁住了双手双脚,最后巧用铁头功反败为胜,温抒彦没有了其他办法,他唯有一试。

    温抒彦久久地呆站在了原地,是马青把他从呆滞中拉了回来,即便如此,他也不知道马青到底说了些什么,或许是一些问候的话,或许还有其他,只是他忽然感觉到他手中紧握着一个东西,一个圆圆的东西,他斜眼瞧了一瞧,竟然是武先生给他的那块乌木圆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