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轶集录:山河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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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被罚

    天色灰蒙蒙的,大块的阴云压在山头,棉絮似的包裹住了山顶的寺庙,蜿蜒向上的石阶也仿佛没有尽头。

    背着箱笼的小丫头抬头望着茫茫前路,眼鼻阵阵发酸。

    静慈寺建在芒山山顶,马车只能行至相对平缓的半山腰,自山腰到山顶只有一条石阶路,共一千零八十级,上下只能徒步,以示心诚。

    对于虔诚的香客来说,这点考验不足挂齿,但对于十三岁的小姑娘来说,就不是一件易事了。

    “小姐,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今日怕是不能按时赶到寺院了,不如索性在附近歇歇。”

    初喜用手帕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角,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心中的悲凉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虽说人心都是偏的,但她家老夫人未免也偏得太过头了!

    只因小姐在祭祖时咳嗽了几声,就被老夫人罚来静慈寺敬香,并且还要每日巳时到酉时归,如此七七四十九日,而今日才是第五日。

    说是小姐不敬神佛、不尊先祖,其实无非是因为小姐和夫人被老夫人所不喜,而夫人是先帝亲封的辰锦郡主,老夫人无法责难,只能变着法搓磨小姐。

    “不必了,早点到寺院,也好早点——”

    岑静昭看着初喜明明想哭却又要笑的可怜样,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她不在意被如何苛待,却也不想连累无辜,初喜和她一般大,虽是下人,但主仆从小一起长大,她何时让初喜受过这种委屈。

    “罢了,就休息一下吧!”

    静慈寺是项国最负盛名的寺庙,不仅因为这里的住持大师佛法无边,也因为这里别具一格的景致。

    从山脚到山顶,无数亭台楼阁林立其间,景致依山势而建,景从山中来,融入山中去,景与境浑然一体,宛若天成。

    独特的风景让芒山变成了文人墨客吟诗题字的胜地,也变成了世家子弟相聚彰显格调的去处。

    今夏的雨水格外多,近日的雨更是淅淅沥沥说下就下,因此几乎没有上山的香客,初喜就近寻了一处宽敞的六角套亭,将她家小姐安置在背风处。

    岑静昭坐定,初喜则在一旁忙碌不停。

    她放下箱笼,从中找出一本《吕氏春秋》,小姐爱书如命,但凡有空闲,总是要读上几页的。

    紧接着,她找出茶盏,又夸张地拿出被棉襦包着的茶壶,倒了杯热茶放在石桌上。

    “小姐,喝杯姜枣茶,补气驱寒,是石嬷嬷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您风寒刚愈,可不能再着凉了。”

    提起这事,初喜又难过了。

    老夫人只知道小姐在祭祖时失仪,却不知道小姐风寒半月,日日吃不下睡不好,期间没有一个人来关心过,直到现在还时不时会咳嗽。

    瑞国公府三小姐,听上去花团锦簇,实际上小姐因为这个名号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

    初喜掩饰地低下头,转过身揉按着自己的肩膀。

    岑静昭只当做不知道小丫头在想什么,反正此刻多说无益。她淡然地一边喝茶,一边翻开了书。

    她的眼睛圆润,眼尾却飞扬上挑,让她温润的五官多了几分清冷,而此刻她眉目低垂,清冷之感褪去,整个人都显得柔软起来。

    少顷,果然下起了雨,初喜赶紧拿出一件锦缎斗篷披在小姐身上。

    岑静昭无奈,也不知初喜的箱笼里到底装了多少宝贝。她刚想打趣两句,只见一个少年飞奔而来,跑进了套亭的另一边躲雨。

    岑静昭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少年,他穿着一身低调的青褐色骑装,但袖口和领口的缠枝暗纹栩栩如生,绝非出自寻常绣娘之手。

    此人剑眉星目,神采飞扬,感受到岑静昭的目光,他笑容明朗地走过来。

    “抱歉!我刚从山上下来,进来躲雨,姑娘不要介意。”

    “无妨,公子请便。”

    “姑娘雨天也来敬香吗?当真心诚!”

    “是。”

    岑静昭的脸已经慢慢冷下来,不想再同这人寒暄,但这人似乎不会看人脸色,笑容满面地继续道:“我也是来寺中敬香的,不过我来得早,这就要下山了。”

    “哦,公子慢走。”

    岑静昭拿起书作遮挡,不欲多说,此人非富即贵,而且看起来脑子不甚灵活,她不想招惹。

    然而,她刚低下头想继续看书,却突然感受到了一阵疾风,抬眼看去时,那少年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到了自己身边。

    虽然有袖袍包裹,两人并未直接接触,但岑静昭还是觉得自己的手腕火辣辣的,她虽不受宠爱,但却从未受过此般羞辱,几乎在她反应过来的一瞬间,便一巴掌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可是在电光火石之间,那少年居然动作敏捷地扯下了她的斗篷,抬手扔了出去。

    “你这登——”

    “啊!”

    两个少女的声音同时响起,但随着她们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斗篷,都同时噤了声,倒吸一口凉气——只见那斗篷正在扭动,明显是盖住了什么活物。

    斗篷下露出的一角青色,已经说明了那是什么,原来竟是一条青蛇爬进了亭子,而它此刻正在岑静昭刚刚休憩的石凳旁。

    岑静昭有些心虚,是她小人之心了。

    “我……”她想说些什么,但却难得一见地语塞。

    少年不忿地瞪了一眼身边这位看起来就很不好惹的少女,揉了揉自己的脸。岑静昭是用了全力的,少年的半边脸已经肿了起来。

    岑静昭有些脸红,她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少年径直走向了在斗篷下蠕动着寻找出路的青蛇,抽出腰间的匕首,“咻”的一声钉在了蛇身上,很快斗篷便恢复了平静。

    少年蹲下身取回匕首,又把蛇包在了斗篷里,走到岑静昭面前。

    初喜大步上前拦在两人之间,一副誓死护主的壮烈模样。岑静昭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到一边。

    初喜不情不愿地让开了,却还在几步之外紧紧盯着那少年,那样子仿佛在说,如果他敢对小姐做出不轨之举,她就要冲上来咬死他!

    “你这小妮子打人也忒狠了!虽然我冒犯了你,但好歹也救了你一命!”少年举起被包得宛如布袋似的斗篷,在岑静昭面前挑衅般晃了晃,“知道这是什么蛇吗?竹叶青!最喜欢咬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原本岑静昭还心怀愧疚,但见此人毫不客气,她也来了脾气。

    “这位公子原来会说话啊!方才你一声不吭便对我无礼,在不知道有危险的情况下,我只能选择反击。只怪我的身手太快,而公子的话说得太慢。”

    身手太快?少年简直要被气笑了!还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

    “你、你……”

    少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咄咄逼人歪曲道理的人,他想了半天,头都疼了,却毫无反击之法。

    在军中,彼此不痛快了都是直接拳脚相向,可此刻在他面前的是个女人,他怎么能打女人呢?

    最后,他只能安慰自己好男不跟女斗,顿时觉得自己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不知好歹!我不与你辩!”

    说着,少年大步走出了亭子,手里还提着岑静昭的斗篷。

    女子的衣物怎可随意流落在外?初喜急着跑出去,想要追回小姐的斗篷。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初喜,初喜莫名觉得后背一凉,整个人定在原地不敢动了。

    “这斗篷沾了蛇血,染了毒,就是还给你,你怕是也不敢穿了,我带下山和蛇一起烧了。你没意见吧!”

    这一次,不等斗篷的主人作出回应,少年已经晃晃悠悠地走远了。

    不料,初喜却在下一刻被一枚香囊砸中了。

    “今年雨水多,蛇也多,姑娘出门时最好戴上它,里面有雄黄,驱蛇杀虫。不过雄黄有毒,平时还是少碰为妙。毕竟姑娘的嘴再厉害,也不如毒药厉害。”

    少年的声音随着身影一起远去,山中再次恢复了安静。

    初喜觉得自己身为小姐身边的第一大丫鬟,今日却没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小姐,实在是丢人,走回来的步子都是犹豫踟蹰的。

    她思索半晌,还是把香囊交给了小姐,虽然那个人可恶至极,但保命的东西哪有丢出去的道理?

    岑静昭接过那枚青灰色的香囊,心中无端有些烦躁,正想把它扔掉,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空旷的回声。

    “呦!将军您怎么淋着雨下山了?住持大师特意让小僧给您送伞……啊!将军您怎么在山上杀生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年轻僧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岑静昭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了,连香囊被她紧紧握在了手中都没有发觉。

    那人竟是一位将军吗?如此年轻的将军,还能得住持大师礼待……是城中的哪位贵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