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轶集录:山河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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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反水

    济州百姓爱戴刘刺史,为了他的祭礼,自发将今年的中秋节会推迟到了月末。

    八月的最后一日,街市上摩肩接踵,各家都挂上了样式考究的花灯,食肆也摆出了色味俱佳的月团,街头巷尾浸满了桂花酒的香气。

    岑静昭本不想出门,她不喜欢喧嚣,更重要的是,今日是徐十五行事之日,她想在公主府里等消息。

    奈何初喜死缠烂打地哀求,午膳之后她终于纡尊降贵地同初喜一道出了门。

    置身于人间烟火,饶是神仙也会沾染三分凡俗之气,岑静昭看着喜气洋洋的人们,也不禁浅笑起来,心中的忧虑总算得以稍稍缓解。

    在路边买了几种小食,她和初喜到了熟悉的茶肆,由于今日人多,雅间已经被占了,她只能坐在外间,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还是随遇而安。

    初喜知道小姐是为了让她出来玩才和她一起出门,所以伺候得更加卖力了,一边将买来的小食一一摆好,一边给小姐泡茶解腻。

    岑静昭拿起一块海棠形的月团,突然问:“不是买了两份吗?你的那份呢?”

    初喜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来的路上奴婢已经吃光了。”

    闻言,岑静昭眉心微蹙,“行而食之,用心不专,举止无端。”

    初喜当即抬手告饶,今日她太高兴了,怎么忘了小姐的习惯?她家小姐可是端庄到骨子里的人,在路上买的吃食,宁可放凉了都不会吃,一定要到无风无尘的室内坐下来慢慢吃。

    初喜笑着讨好道:“奴婢没规矩,不如就罚奴婢今晚给小姐捶腿吧!”

    “加上明晚。”

    岑静昭讨价还价,且不给对方余地,直接抬手堵住了初喜尚未出口的话。她端起初喜刚泡好的茶喝了一口,正好掩住了弯起的唇角。

    初喜的按跷功夫极好,只是她心疼小丫头,很少使唤人,今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她可不会错过。

    往常平静的茶肆热闹异常,人们三三两两地攀谈。

    一个中年人催促同桌正在喝茶的同伴,“快吃快吃,去晚了可就没有好位置了!”

    同伴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急什么,那火龙长百尺,离得老远都能看到,去那么早,河边又没处休息,再等等。”

    初喜的耳朵竖得老高,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岑静昭。

    岑静昭被这热切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终是点了点头,“那就去罢。”

    这时,一直在一旁充当哑巴的老嬷嬷突然开了口,“三小姐可是想去城外看舞火龙?”

    岑静昭这才想起还有个嬷嬷,不过公主府的下人都极重规矩,若无主子吩咐,绝不会多说一个字,因此她们时常会忘记还有这么个人陪同,当然,还有一直在暗处保护她们的公主府部曲。

    “是想去见识一番,单嬷嬷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见单嬷嬷乍然开了口,岑静昭心中有些失落,其实与其说是她任由初喜胡闹,不如说是她自己想去看看,就算平日再沉稳老成,她到底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怎么会不喜欢新鲜呢?

    更何况,在仕焦城、在国公府,她是绝不被允许出门看这种热闹的。

    单嬷嬷沉思片刻,一板一眼道:“方便,不过三小姐不用着急,老奴可以带您去望南楼观赏。”

    望南楼是刘刺史刚上任时所建,本意是为了方便他登高远望南越的动向。当然,其实除了南越的山川什么都看不到,无非是他为了鞭策自己而已。

    望南楼由公主府的府银修建,算是公主府的私产,因此由公主府的人把守,百姓不得入内,倒不是公主和刺史自觉高人一等,只是防止有不轨之徒在楼里动手脚。

    夜幕初降,城外襄河边已经聚满了人,单嬷嬷带着岑静昭上了望南楼。城内成群的灯火和襄河上成簇的河灯,交相辉映,灿若银河。

    不多时,远处传来阵阵欢呼,随即,一只百尺有余的火龙随着鼓声蜿蜒前行。

    那火龙以竹片为骨,香草为肉,其外插满了长寿香,被几十名壮汉高举着。

    胡刺史举起火把,点燃了龙头的香火,紧接着整条龙身的香火随之被引燃,星星点点的线香之光汇聚成了一条火流,在夜色之中仿佛一条降世火龙。

    香气弥漫,景致壮观,无不刺激着人的观感,岑静昭也不禁随着百姓们拍手。

    然而,她很快注意到了人群之外的异常,整个人顿时僵住了,冷汗顷刻间打湿了她单薄的脊背。

    “嬷嬷,把胡刺史叫过来!”

    待她回过神来,只听到自己颤抖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单嬷嬷不敢怠慢,连忙吩咐楼下守卫去请胡刺史。

    胡刺史虽有官职,但公主府毕竟是土皇帝般的存在,他自然很快听命过来了。然而,他没有见到大长公主,反而见到了一名少女。

    那少女面色凝重,凌厉地向他看过来,只一眼,他的心却突然猛地一跳。

    岑静昭不与他废话,直接问道:“胡刺史,府兵怎么还在这里?”

    按照她和徐十五的计划,济州府兵理应兵分两路,一路驻扎在州边要塞,堵住罗匪的出路,好将人引到蚌谷,另一路则协同守在蚌谷的禁军准备埋伏围剿。

    如今府兵还在,那谁去牵制罗匪?谁去增援徐十五?徐十五只有二十名禁军可用,岂非以卵击石?

    胡刺史尚不清楚这少女的来历,只打着哈哈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

    单嬷嬷厉声道:“胡刺史,这是肃嘉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瑞国公府三小姐。胡刺史请回答小姐问话。”

    胡刺史被单嬷嬷的威压唬得打了个寒噤,毕竟单嬷嬷从前可是在皇宫里服侍的人,两句话就压制住了胡刺史的敷衍。

    “今日百姓众多,需有府兵把守才不至于造成混乱。不知岑三小姐有何见教?”

    岑静昭无心与这人虚与委蛇,也顾不得所谓的尊卑,直接冷声吩咐:“胡刺史,把人派到该去的地方,这里有公主府的人看守,出不了乱子。”

    闻言,胡刺史皱起眉头,明显不悦。也是,他是朝廷命官,任岑静昭的身份再尊贵,也轮不到她一个小女子来指挥他。

    “岑三小姐应当是初来济州,不了解民情,济州百姓不如仕焦人守规矩,且此地毗邻南越,难保不会有敌国细作混迹其中,若是出了岔子,请问岑三小姐是否能够担责?若是不能,恕胡某人不能从命。”

    不知这胡刺史和徐十五到底有何恩怨,竟然敢冒着违抗皇命的风险临阵反水。

    岑静昭眉头紧锁,大家都以为她是在同胡刺史置气,其实她根本没有心思去生气,她的脑子里迅速在想补救的办法。

    平乱的计谋是她出的,若是徐十五因此出了事,她这一生都不会安心。

    “胡刺史说得对。”须臾,岑静昭终于开了口,“那就劳烦胡刺史好生庇佑济州百姓了。”

    她冷眼看着胡刺史趾高气昂离开的背影,此刻不是争辩高低的时候,但这笔账她迟早是要同他清算的。

    “单嬷嬷,劳烦您帮我办件事。”

    岑静昭轻声对单嬷嬷说了几句话,单嬷嬷点头应是,连忙离开了。

    “初喜,去城中买光所有的炮竹和铁器。”

    初喜领命,当即跑走了。

    岑静昭在楼上远望,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少顷,她快步下楼,骑走了公主府的一匹马,直奔蚌谷的方向。

    ———

    “将军,怎么还是不见人啊?一会儿罗匪来了,我们这点人可降不住啊……”

    黑压压的树丛间,一个黑压压的脑袋凑到了徐十五身边,压着粗粝的嗓子焦急地询问。

    若非这梅六山有一口雪白的牙齿,光凭他黝黑的皮肤,就是黑夜里最好的伪装。

    “胡刺史那边恐怕已经生变了……”徐十五看着荒无人烟的四境,沉声道:“梅兄,你脚程快,马上去朔州州府,通知他们戒备,若是今夜我们困不住罗匪,他们很可能会逃到朔州。再让他们传信给周边州府戒严。”

    “可是将军,我们本来就人手不足,我再离开,万一……”

    “没有万一,如今这情况,罗匪会不会来还说不准,不要让他们逃到别的州府扩大影响才是最紧要的。”

    梅六山想了想,咬着牙离开了。

    按照计划,罗匪应该已经被其他流匪追杀逃窜了,当然,这里面少不了徐十五和岑静昭安插的细作煽风点火。

    只要罗匪能够走这条路,他们就能将人擒住,可惜他却漏算了胡刺史。

    今夜无非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罗匪来了,他们会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杀;要么是罗匪没来,从其它的路流窜到周边州府,他们会因为擅自行动累及几州百姓而被治罪。

    然而,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徐十五想的却是,他若今日败了,大概岑静昭会笑话他一辈子吧?虽然他的一辈子可能没有几天了,或许连今夜都撑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