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大明:家父孙传庭
繁体版

第二十八章 祖宗之法

    崇祯十五年四月初二日。

    潼关卫清屯缴租告示张贴全城,最后贴到了总督行署。

    直到监军苏京扯下张行文,亲自送到督师手中,孙传庭这时才知道,“自己”三天前便行文全城,勒令潼关士绅,限期补齐历年侵占军田的佃租、利息。

    “督师雷厉风行,非同凡响。只是未经本官与巡抚附议,督师一人独断,妄自下令清屯,不合规矩吧!”

    孙传庭手捧清屯告示,望着盖有督师条印的公文,看着和自己相仿的字迹,顿时神情愕然。

    “督师,追缴各家自万历二年后所占军田佃租····还要收取利息!一亩地折算下来要缴五十两!未免太过了!简直匪夷所思!便是闯贼,也不至于此!”

    “督师,官不与民争利,你这般恣意妄为,就不怕在潼关激起民变吗!”

    “啊?”孙传庭愣了愣神,这才意识到苏京还站在旁边。

    “督师,本官职责所在,必要先参你一本,弹劾你在秦地敲骨吸髓,草菅人命!”

    苏京说罢,拂袖而去。

    孙传庭久久无语。

    “真是岂有此理!本督何尝下过此令!来人!”

    一众幕僚赞画站在旁边,面面相觑。

    孙传庭操起清屯告示,将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幕僚身上。

    “为何没人告诉本督!”

    “说话!”

    “督师,所发公文盖得是您的条印,行文与督师字迹并无二致,而且潼关卫几个老爷收到告示都没有异议,我等以为督师已先与指挥使、巡抚使诸位大人通了气,所以才雷厉风行。”

    孙传庭拍案而起。

    “本督何曾和他们通气!本督都还不认识潼关卫指挥使!”

    虽说清屯收租正合心意,然而像这样目无法纪,恣意妄为,必须予以严惩。

    孙传庭正要喝问是谁如此大胆,猛然想起孙世瑞前几日进入行署,在行署内逗留了些时辰,定然是这不孝子偷走了条印,又模仿自己笔迹。

    只是,他又如何能串联潼关卫这么多卫所官!

    孙传庭思绪纷乱,不知道这次孙世瑞又想闹出什么幺蛾子!

    “你们几个分头下去传令,立即将行文收回,带孙百户前来行署问话!”

    孙督师说完,一众幕僚竟然站在原地不动。

    孙传庭怒道:“怎么?这不孝子也给你们使银子了?”

    幕僚纷纷摇手否认。

    一名赞画凑到督师耳边,低声道:“督师,这公文早已贴满潼关街巷,而且,各家昨日便开始清屯了。”

    另一人也附和道:“听说黄五郎已经准备交钱了。”

    “什么?”

    “这么快!”

    孙传庭诧异不已,须知当年清屯,因为地方豪右阻挠,推行极为缓慢,十天半月也没见银子下来。

    看来此次清屯,背后有高人啊。

    他稍稍平静:“是谁在领头清屯?”

    “回督师,是····”

    幕僚支支吾吾。

    “是谁!”

    “孙公子,还有贺总兵麾下高杰、周国卿,以及本地两个卫所官····”

    孙传庭早料到孙世瑞和这事儿有牵连,没想到竟还是主谋,顿时又惊又怒,拍案而起:“召集标兵营!”

    “取本督铠甲!”

    “当年,本督就是靠着这幅铠甲,打得李自成只剩····”

    “督师。”

    幕僚忍不住打断道:“标兵营,两百多号人被孙百户带去了八里铺,剩余兵马被贺人龙挡在了城外···”

    ~~~~~

    “尔等有洪武祖宗之法,老夫就没有祖制么!”

    “老夫是万历四十七年的举人,论官职,比你大!唐恩城!给老夫跪下!连个功名都没有的闲人,也敢在这儿妄谈祖制!”

    潼关卫西,八里铺。

    “且不管地契是真是假,只说这八里铺五千亩的上田,乃是黄老爷祖上于万历十五年竭力耕耘。神宗皇帝在位时,鉴于潼关卫军户逃亡甚多,田地荒芜,张江陵为人劝农,许诺:不拘僧道流寓土著,自己开垦的田地,皆为己业(注释1)。也就是说,这块地,是黄老爷的民田,你们拿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地契,硬说这是军田!还敢收什么滞纳金,这简直是指鹿为马!好大的胆子!”

    田亩连绵不绝,大片大片的小麦开始抽穗,庄稼长势喜人。

    关中地区熬过了漫长的小冰河干旱期,自崇祯十二年起,连续三年风调雨顺,三秦大地终于结束了自天启初年以来赤地千里、民相食的地狱岁月。

    去冬下了场大雪,惊蛰后雨水充沛,眼见得今年又是个好收成。

    四月本是庄户人拔草施肥的农忙时节,然而今日八里庄田亩上却见不到一个农户身影,乌泱泱人群都涌到了驿站那边。

    “督师行文又如何?孙督师好歹三甲进士,比你这落第秀才更熟知本朝典章!他老人家来了也要讲理!开口十万两,简直是无法无天!”

    唐恩城被人骂做不第秀才,一下子被人揭开伤痕,顿时恼羞成怒。

    “勿要多言!我等听命从事,何管事,赶紧回去让黄老爷缴钱!没有银子,可用田产抵押,也能办理借贷。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管事转向孙世瑞,继续骂道:“还有你这武夫,不知出关杀贼,报效国家,却在这儿和贺人龙勾结,搜刮民脂民膏!其行可诛!”

    驿站旁边麦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人,驿站中仅存的三个驿卒,此刻靠在大门柱子上,津津有味观看这场官民争斗的好戏。

    隔着一道窄窄的田埂,麦田被分为两半。

    左边站着黄府家丁和佃户,为首的是黄府的管家何奎;

    右边站着督师麾下标兵营营兵,为首是孙世瑞、唐恩城和两个本地卫所官。

    远处山坡上竖着面大旗,上头写着个高字,大旗下黑压压簇拥着贺家军。

    何管事身材清癯精神抖擞,站在一群佃户前面,对着孙世瑞唐恩城骂个不停。

    孙世瑞回头示意部下稍安勿躁,都不要乱动。

    两百二十三人排成三列,每列七十多人,手持长枪,站在孙百户身后五十米左右的空地上,静静等待命令,几个小旗已经摩拳擦掌,只等一声令下就上去砍人。

    孙世瑞有些放心不下,再次叮嘱一番,毕竟这是大家第一次“实战”,必须要见点血。

    历史上孙传庭大军在郏县败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督师训练的这支新军从未参加过实战。

    所以一有机会,孙世瑞就把他的兵拉上来练一练,当然,先从最简单的开始。

    “都给老子记住了,今天叫你们来不是让你们拼命的!待会儿冲过去,只杀前头的那几个死囚,衣服上有红点的!每个人都要上前捅一刀,扎一枪,后面那些家丁、佃户,都是黄老爷派来充数的,一个也不能给老子动,尤其不能伤到何管事。”

    孙世瑞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指了指远处那个还在滔滔不绝咒骂自己的老头。

    “就是站在最前头那个老头!”

    叮嘱完毕,望着眼前这支还未成型的军队,最后扫视众人一番:

    “都听见没有!”

    “听见了!”

    三个队的总器官、小旗官,又将孙百户的命令重复一遍,确保麾下每一个士兵都能听见。

    接着,一声号炮响起,两百多人将队列拉开一些,长枪从竖直刺向天空变成平举,枪头指向越聚越多的人群。

    几十步外的黄府管家倒是丝毫不惧,仿佛眼前这杀气腾腾的场景和他丝毫没有关系。

    何管事一路旁征博引,从巡抚宣府兵部侍郎王遴(注释2)的奏疏,说到万历十五年登州卫奏报,最后引用御史左光斗的名句:有能垦种者悉与为业,毋有所问。

    王遴的意思是说,现在能种田就交税好,管他是军田还是民田!不要再追查了。

    所有种种,都标志着卫所制的彻底崩溃。

    “连当今圣天子,都允准了大臣奏请。军屯土地,无论军种、民种,一切按照民田收税,相当于默许军田转为民田。(注释3)尔等还要无端生事,是何道理!”

    军屯,由来以久。

    汉武帝时朔方到令居的屯田,河西居延屯田、西域轮台屯田等··

    三国时曹魏屯田,诸葛亮屯田。

    唐太宗创立折冲府,天下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屯田仍在边镇···

    辽金军屯开始进入内地腹里,元朝屯田进一步发展,一反过去边镇屯田,即所谓“为守边之计”的屯田,全国各处设置屯田。

    明代军屯是元代的延续,组织更为严密,可谓登峰造极。

    军屯制自汉代起,由唐宋发展完善,至于元明趋于鼎盛,同时彻底走向灭亡。

    清朝建立之初,便大规模废除卫所屯田(只在边境保留少部分),

    虽然大明初期伴随经济基础不断发展,以军屯为核心的明代卫所制,这种奴隶制生产关系,最终的崩溃,已是大势所趋,不是朱元璋朱棣几个政治强人可以改变的。

    孙世瑞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想要短时期内聚集兵力财力逐鹿天下,眼下也只有把卫所制这个已经停用多年的夜壶捡起来重新用用,等到以后形势好转,肯定也是要扔掉的。

    “你们这群武夫,拿着洪武朝的剑,斩崇祯朝的官,何止是大逆不道,简直是大逆不道!”

    见对面还是没反应,何老爷回头望向身后一群衣衫褴褛不成人形的佃户,振臂高呼:“乡党们!”

    佃户们纷纷抬头朝何老爷这边望来,各人手持铁叉棍棒,气势汹汹。

    “狗日的几个东西,仗势欺人,要把你们的田地收回去!以后高价再租给你们!不能答应!不要怕,黄老爷在潼关卫也算个人物,连指挥使大人都要给几分面子!自己的田地,他们说抢就抢,没这个道理!这事儿告到京城去,也是咱们有理!”

    何管事唾星飞溅,恰好一口唾沫溅在孙百户脸上,他抹了抹脸,无奈的摇头。

    唐恩城给孙百户使了个眼色,缓缓收起折扇,深吸一口气,也朝对面吼道:

    “住口!简直是数典忘祖!禽兽不如!”

    “太祖皇帝规制,卫所二分守御,八分屯田,此乃定制!”

    “先前潼关卫田有定亩,军有定数,田地充分垦种,粮草充足支撑边军打仗,那是老秦人的好日子!自成化、弘治以来,豪强土豪,隐占军田,不行纳粮,捏报民田,乃至于私自变卖!”

    “由此秦地凋敝!秦民穷困!如今我大明朝内外多事,虏寇猖獗,兵单饷匮!你等豪强,即便不能捐助家资,毁家纾难,竟然还侵占朝廷军屯,乘火打劫!”

    喊到最后,唐恩城已是声嘶力竭,

    “尔等之毒害,胜过流贼建奴,督师仁慈,给尔等三日期限,让你们自行补齐拖欠,便不再追究!岂料尔等不知悔改,还敢在此狂犬吠日!颠倒是非!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恩城一边说,一边疯狂朝对面使眼色,不一会儿功夫,刚才还慷慨陈词的何管事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能让官兵夺田!”

    “挡住他们!”

    “人在地在!”

    后面站着的黄府家丁嘴上这样喊着,乌泱泱的人群立即溜走大半。

    孙世瑞不等唐师爷说完,举起令旗,对三个总旗大声命令道:“老子管他祖制不祖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行伍人只听军令!传本官将令,有敢阻拦收田者,给我杀!”

    号手吹起难听至极的唢呐,这是冲锋的命令。

    标兵营新兵们手握长枪,排成稀稀疏疏的阵型,朝对面正在溃散的“佃户”“家丁”冲上去。

    “杀!”

    ~~~~~

    潼关内城,育贤街。

    郭府七进大宅门口,匆忙停下一顶小轿。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不等轿子停稳,便径直跳了下来。门口两个家丁凑上来躬身行礼,被他一把推开,师爷脚下生风,一路穿过前庭后院,穿过一处处假山池塘,终于来到一处清幽雅致的厢房

    顾不得气喘吁吁,使劲敲打房门。

    “老爷!老爷!不好了!”

    厢房内莺歌燕语一阵窸窸窣窣,接着便传出郭老爷的怒骂:“叫魂啦!说了老爷我这几日闭关读书,不见客,你是聋了还是咋的!”

    师爷急道:“老爷,黄五郎交钱了!你快出来拿个主意吧!”

    “啥?”

    吱呀一声,郭达跳下床,咚咚两声,跑到门口,上身只穿了件单衣,脸上脖上还有些许唇印。

    “你说啥?”

    他不由分说一把揪住管家衣领,惺忪睡眼瞪成了牛眼。

    “黄五郎补缴十万两地租,退还两千亩上田,督师手下的人,这会儿正在黄府清点造册!”

    “十万两!我的爷啊!黄五郎也舍得?你说的这是真的?”

    管家示意郭老爷松一松自己。

    “老爷,我喘口气!”

    郭达连忙将师爷让进厢房,顾不得床上还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通体。

    师爷色眯眯朝那边瞟了一眼,郭老爷立即把他脑袋扭过来。

    “快说!快说是咋回事!”

    “今天早晨,黄老爷鼓动了几百个佃户,让他管家带头,还带了几个秀才,文武并用,两手准备,在八里铺当众和清屯的那帮人论理。”

    “然后呢?”

    “何管家搬出本朝准许军田转民田的例子,八里铺的田都是黄五郎他爷爷自己开垦的,按例属于私产。”

    郭达呵呵一笑:“他爷爷开垦?明明是从前任指挥使手里贱价买来的。”

    “对极,对极,潼关卫都知道这事儿,老爷说得对说得对···”

    管家边说边偷偷又去瞟那床上两个美姬,郭老爷一巴掌扇过去。

    “快说!”

    管家捂着脸,继续道:“奈何那孙百户根本不听,咬定八里铺是潼关卫所田,是军田。还拿洪武朝的屯田制说事儿,两边针尖对麦芒……结果就打起了了。”

    郭老爷幸灾乐祸道:“打起来了?好啊,打死了几个?”

    “黄家家丁被打死三个,佃户死了两个,孙百户当时就放下狠话,再不补交佃租利息,就把黄五郎在潼关卫就地正法。”

    管家惊魂甫定,气喘吁吁,抓起桌上的茶杯就灌下去。

    郭老爷怒道:“十万两!黄五郎生意都在外边,在潼关没多少地,就要给十万两!咱大明朝还有天理吗!”

    管家喘了口气,语速急促道:

    “督师行署公文说,要从万历十五年收起,上田一两半,中田一两,另收三分的·····对,滞纳金。先交的可以减免一万多两,后交的,加倍罚,还要抓到河南充军。”

    郭老爷愣了一下:“什么?滞纳金?”

    “对,我也不知是个啥,应当就是利息,利滚利。”

    郭老爷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乖乖啊,咱家好多地都是万历初年得来的,这要是收起来,利息不比黄五郎少!”

    一口浓痰涌上来,郭达顿感头重脚轻,身子往后仰倒:

    “快叫郎中!”

    “别叫!省些银子!省些····”

    管家连忙又是喝茶,又是扇风,忙活半天,老爷才稍缓过来。

    “老爷,这样算下来,一亩地来要补交五十两。”

    “不要了,西安的上田,一亩才三十两不到,这他妈简直是抢钱,比流贼还凶残!滞纳金?老子一文钱不给,看他孙传庭怎样!”

    “这就修书一封给我舅,让他老人家与苏御史一道,狠狠弹劾孙传庭!弹劾他草菅人命,逼反潼关!非下狱论死不可!”

    郭老爷挣扎要起身,管家生怕他再摔倒,连忙上前扶住:

    “老爷,现在出不了城了,贺人龙和孙传庭是一伙的,那群丘八封锁了潼关,看样子是要兵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