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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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青梅煮酒

    “还是师兄威武,不费吹灰之力,就挫败了木子强等人的阴谋!”

    许衡的面色仍然有些苍白,眼中却满是欢呼雀跃的神情。

    “侥幸而已。”

    程风游微笑着摇了摇头,关切问道:“师弟的伤,好些了吗?”

    “熬过昨晚,已经好多了。昨日多亏了钟师兄及时赶到,不然我这条命可就没了!”

    许衡挣扎着起身,对钟奎恭敬一拜。

    “无须多礼。”钟奎淡淡一笑。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程风游已经下值,而钟奎作为队长,要比程风游自由得多,上值下值的时间,完全可以由自己来定。

    一下值,程风游就迫不及待地赶回,钟奎也跟着来了,二人都记挂着许衡的伤势。明知许衡已经熬过最危险的时期,可二人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如今看到许衡余毒尽祛,已无大碍,才一同放下心来。

    随后众人聊天,说起今天上值的经历。

    许衡得知程风游独自斩杀了一头巨型灵蝓,让木子强气得浑身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之时,便忍不住大笑连连,心中郁闷一扫而空。

    “两位师弟,虽然这些话,挑在此刻说出来会比较扫兴,但我想还是不能瞒着你们。你们作为外院弟子,或许还感受不到那份紧张氛围,但我觉得有必要,给你们提个醒。当然,我也无法保证我的猜测就是对的。”

    钟奎犹豫了一下,神色变得有些沉重,缓缓述说道。

    “数日后,我便要调走了。但这个调令来得很不寻常,于是我特意打听了一番,隐约有了个推测——三清宫似乎要与我宗开战!”

    “运送灵矿返回宗门的宝船,本是一年一趟,数日后却有一趟,这还不到半年,可能是为了避免开采出的灵矿落到三清宫手里,所以才仓促运回。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它迹象也很可疑。不止是我一人被调回本山,还有一些有背景的,同样收到了调令,并且近日来各处矿区的防备,越来越森严,在各处矿区之间往返的遁光,来去匆匆,完全没了往日的悠闲。各种传闻也在内门弟子和执事间私底下流传,我想了又想,排除各种选项,觉得只有三清宫即将进犯,这个解释,最为可能。”

    “什么?!”

    程风游愕然大惊,紧紧皱眉,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突然,太突然了!突如其来!他一点准备都没有!

    不过,以他如今的地位而论,区区一个微不足道的外院弟子,确实无法收到任何风声,只能如同一朵小小青萍般,任由风吹雨打,随波逐流。

    半晌之后,程风游终于回过神,喃喃问道:“为何要开战?我宗与他三清宫井水不犯河水。”

    “你怎知,两宗之间井水不犯河水?”

    钟奎摇了摇头,大门大派之间的恩怨纠葛,岂是他们这些小人物能够清楚明了的。

    “呃……”

    程风游张了张嘴,答不上话。

    确实,他不知道,但他不想看到战争,战端若起,又会有多少人颠沛流离!

    而他自己,是否就会是其中一个?

    梦砀山地处蛮州与隆州的交界之处,三清宫若要进攻,此地首当其冲!

    “如此说来,钟师兄回宗时,搭乘的岂不就是运送灵矿的宝船?”许衡同样语气惊疑,看向钟奎。

    “是,又不一定是,还不好说,我还没有决定好……”

    钟奎目光一沉,再度陷入犹豫。

    如果推测是真,那么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木子强没有如此大的手笔,能够随意调使内门弟子,调他回去的命令,应该不是木子强使弄的手脚,而是另有其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钟奎之所以甘愿来到边陲之地,便是为了避开宗内的某人,而现在那人却以一种施舍般的方式,随手扔来一纸调令,调他回宗。

    这固然能让他脱离即将到来的危险,但他愿意接受吗?

    为与不为,颇难抉舍。

    钟奎闭上了眼,长长吸了口气,睁开眼时却转口说道:“刚才我所说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推测,不一定为真。二位师弟不必过于忧虑,说不定只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喔~~~”

    便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鸟嘶长鸣,接着便是一句鸟声鸟气的话语。

    “程小子,死哪去了,快出来玩!”

    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被这句鸟语一冲,顿时轻松了许多。

    “灿灿这家伙!”

    程风游讪笑两声,起身推门而出,便见一只翎羽鲜艳的火红大鸟,亭亭卓立于院门之上,一双小眼睛精光熠熠地看着他。

    “灿灿兄。”

    钟奎跟着走出房门,对灿灿行了一礼。

    不看僧面看佛面,灿灿的修为虽不算高,但作为驻守此地的最高长官马长老的灵宠,还是需要恭敬对待的。

    灿灿朝钟奎点了点头,算是回礼,然后飞到程风游上方,垂下双爪,不容置疑地说道:“程小子,走啊,带你去个好地方!快上来!”

    “可是,我还有事要与钟师兄和许师弟商量……”程风游神情犹豫。

    灿灿见此,重重甩了甩头,“不能不去!不能不去!快点上来!”

    “那……好吧!”

    自知盛情难却,程风游只好歉意地向钟奎拱手道别,轻轻一跃,抓住灿灿双爪,任由对方带着自己高飞而起。

    “你要带我去哪啊?”

    程风游眼见灿灿拎着自己,朝往日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去,不禁疑惑道。

    “待会儿,老臭虫要见你。”灿灿回答。

    “谁是老臭虫?”程风游咧了咧嘴,脸色怪异,“你说的该不会是马长老吧?”

    他早已从钟奎口中得知,灿灿是马长老的灵宠,怪不得敢在矿区之中横行无忌,天不怕地不怕。

    “不愧本鸟看你顺眼,一猜就猜对了。”灿灿摇头摆脑,一脸无所谓。

    “马长老找我干嘛?”

    程风游心里却泛起了嘀咕,他早就有所耳闻这位马长老性格古怪,幽居地下,常年不露面,现在为何偏偏要找他一个无名小卒?

    该不会是,因为他总跟灿灿到处乱跑而心生不满,故意要整治他吧!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目的……

    正当程风游满腹疑惑之时,灿灿已飞过数座山丘,落到一间山巅小亭前。

    亭内,一名马脸老者正在烹酒,旁置青梅。

    “外院弟子程风游,见过马长老!”

    落地后,程风游当即对着马脸老者恭敬行礼,不管对方为什么找自己,礼数万不能失。

    “坐。”

    马脸老者面无表情,指着身前的一个石凳,示意程风游坐下。

    “多谢长老赐座!”

    程风游道了一声谢,没有推辞,大大方方地坐到马脸老者对面。在他看来,扭捏作态,反而不美。

    坐下之后,程风游才看清马长老面容,一张病恹恹的脸,黄斑遍布,身上带着一股浓郁药味,怪不得灿灿要称其为“老臭虫”。

    此刻,天上阴云漠漠,骤雨将至,劲风四起。

    “何为……英雄?”

    马脸老者目光呆滞,望着炉火,炉上的酒被劲风吹得波纹荡漾,一如他的心绪,暗自起伏不停。

    “啊?何为英雄?”

    马长老的突然发问,让程风游愣了一愣,思索良久,方才抬头答道:“能屈能伸者,可称英雄;刚正不阿者,可称英雄;修道济世者,可称英雄。世人称之为‘英雄’者,多矣。以在下拙见,真正可称‘英雄’二字者,唯有人中之龙凤,乘时变化,不堕志节,为众生之表率,担天地之重任!”

    “哦,是吗?”马脸老者捏起一粒青梅,放到嘴里嚼了嚼,脸色似乎因为青梅之酸而微微变形,“这么说,老夫成不了英雄?”

    程风游一怔,不知该如何作答。

    亭外正值大雨将至,雷声大作,电闪如昼。

    程风游看了一眼亭外天色,沉思片刻,从容说道:“迅雷烈风,转瞬即逝,虚名即如浮云,乃是过眼云烟。英雄之所以为英雄,不在于其名,而在于其所为(wéi)所为(wèi)。侠之小者,除暴安良,为友为邻,侠之大者,捐躯赴难,为国为民,虽百死而无悔!然,平生任侠,纵名声不显,亦不失为无名之英雄!”

    “噢?!此等见解……”

    马脸老者闻言动容,复又微微颔首,亲自为眼前的清秀少年斟了一杯酒,温声道:“请饮!”

    程风游道了一声多谢,举杯便饮。

    烧酒看着虽浊,实则极烈,他从未喝过如此劲大的酒,入口即如火烧一般,燎彻肺腑,不禁呛了两口,轻轻咳嗽起来。

    “请用!”

    马脸老者递来一粒青梅。

    程风游也没客气,接过塞进嘴里,青梅果肉饱满,汁多而酸,恰能相配此烈酒。

    “方才所言之惑,困扰老夫已久,今日得见月明,实托小友之幸。”

    马脸老者干瘪的脸上,难得一见地露出一缕笑容。

    “不过,老夫还有一问,不知小友对妖类怎么看?”

    马脸老者目光饶有兴致,看向对面少年。

    程风游略为沉吟,随即答道:“不瞒长老,在下不以异类而见憎。佛法有云,众生有灵,一应平等;至圣有云,有教无类;南华仙尊亦崇尚齐物。故而我不歧视妖类,亦不尊崇妖类,能谈则谈,谈不拢就各凭本事,它若害我,我便杀它,它若诚心待我,我便诚心待它。”

    “善,大善!小友念头通达,老夫由衷感叹,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若是我宗本山上的那些人,能够不落于前后两个极端,我宗何以积弱至此。”马脸老者感叹了一番,忽又招呼道,“灿灿,你过来。”

    灿灿闻言,不情不愿地伸过头去,口中毫不客气道:“干嘛,老臭虫?”

    马脸老者把灿灿搂在怀里,抚摸着灿灿头上肉冠,语气悠远道:“眨眼间,老夫被派到此地已有大半个甲子。离开本山前,随手在山上捡的一个蛋,现在居然这么大了。”

    “咦~~”

    灿灿拉长了声音,赶紧把头从马脸老者怀里抽了出来,“老臭虫,又发什么疯,说得这么肉麻?”

    马脸老者没有争辩,眼中却流露出一丝宠溺,“若非这些年有你陪伴,老夫恐怕撑不下来。”

    “灿灿,以后你就跟着这位小友吧。”

    马脸老者释然一笑,竭力伸长手,又摸了摸灿灿的头顶肉冠。

    “什么意思?本鸟不是一直跟着这小子玩吗?”

    灿灿露出一个疑惑的小眼神。

    马脸老者笑而不语,把哀而不伤的目光转向程风游。

    程风游浑身一震,他当然不会没听懂马长老话语中的深意,对方似乎是在托孤于他,究竟为何?

    联系上之前钟奎所说,一丝不详的预感,在他心底生根发芽,难道真的有大变故即将发生?

    三清宫真的要大举进犯?!

    程风游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抿着嘴唇,许久没有答话。

    马长老也不催促,静静品着烧酒,任由辛辣在腹里泛开。

    “长老放心,我会照顾好灿灿的。”程风游忽然重重一点头,沉声说道。

    马长老微笑颔首,又倒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亭外,骤雨已过,阴云流尽,皎月高悬,轻风怡人。

    ……

    ……

    相同时刻,钟奎房间内,此间主人正在盘膝而坐,闭目炼气,可眉宇中却隐隐透出一丝愁绪。

    为与不为的两难抉择,他还是没能做出决断,虽然他已经通过各种蛛丝马迹,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矿区下达的全力开采,不必回填的命令,显得涸泽而渔,不计后果;原本要满载灵矿,一年才回返一次的宝船,此次间隔不足半年,宁可载量不满也要匆匆回返;矿区之中,外松内紧,加大了巡逻稽查的力度……

    还有那道从宗门本山发来的调令!

    木子强和木家顶多算是峦起郡的地头蛇,即便是有上达天听的渠道,也不可能花费如此大代价,只是为了调他离任,返回宗门。

    会这样做的,唯有本山上的那人,尽管他不愿意称之为父亲,尽管他是那人的私生子,尽管他与那人格格不入!

    可现在,那人终究还是伸出了援手,要拉他一把!

    时局不稳,风雨欲来,留下,可能会有丧命的危险;而握紧那人的援手,灰溜溜地回去,岂不是向那人低头!

    并且,这是否会成为一个开始,接受恩惠就意味着利益的绑定,一步步地,在各种“不得已”之下,他是不是也会堕落成为那样的人,他一直讨厌的人?

    “事可为则为,事不可为则不为,如今之势,到了哪个地步,到底是事情尚有可为,还是已不可为?”

    钟奎幽幽叹了口气,腰间令牌却在这时闪烁起来。

    钟奎随手抄起令牌,渗入神魂。

    “什么?马上就走!宝船明日一早就启程!为何突然改了时间?难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传讯中还说‘来不来,皆由我选’,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过,由我选的话……”

    ……

    “喔喔喔~起床~上值咯~~~”

    不知不觉,一夜已过,窗外鸟声鸟气的鸡鸣声传来,如今已是旭日东升时分。

    钟奎霍然起身,推门而出,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幅度,自言自语道:“天亮了,上值去!”

    “嗟来之食,不要也罢!”

    此刻他已做出选择,因为他不想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