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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一)

    白明哲还是上了北京大学。明哲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向往已久的BJ,北京大学离火车站不远,父子俩先到了北京大学的红楼,很顺利就找到任图书馆长兼史学系教授的李大钊先生。熟悉的乡音一下子就拉近了相互的感情,听到大钊先生一通“科技只是手段,唯思想自由才可解中国千百年精神桎栲”的新鲜说教,不到半个时辰,白明哲就热血沸腾起来,立马放弃临来时对虞先生的承诺,决定上北大,只是专业没有听大钊先生的人文类,而是选择了自己喜欢的物理学,又特地选修了史学和英文课。

    大学生活对明哲来说充满新鲜和刺激,正常的课程并不紧张,课后的各种研讨会和活动小组让明哲真是大开眼界。北京大学的学生社团可谓是中国文化之最,在校长蔡元培先生的倡导下,学生社团如雨后春笋一般,有研究西方历史的、有研究苏俄革命的、有宣传三民主义的、有传播无政府主义的、有呼吁新农村运动的、甚至还有宣扬性自由开放的——,无论学生的观点如何保守或激进,每个学生社团都渗透了校内外知名学者教授的思想和理论。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朱家骅、周树人一个个慷慨激昂、巧舌如簧的演说家走马灯似地出现在和白明哲一样兴奋的热血青年学生面前,一个个激进热烈、壮怀激昂的革命理论更是激荡着年轻学子们稚嫩而躁动的心灵,白明哲和同学们瞬间就被这些醍醐灌顶般的言论吸引住了,虔诚地拜倒在这些革命理论家的脚下。白明哲渐渐地对虞先生“道德治国”、“科学救国”的观点从怀疑到反感,甚至越来越觉得虞士臻不过是龟缩在滦州这个被现代思想涤荡不到的角落里,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卖弄些老祖先们中庸之道的“井下之蛙”。在李大钊先生“苏俄革命理论”的召感下,两个月后白明哲放弃了物理系改入大钊先生教授的史学系,放弃英文改学俄文,又参加到“苏俄革命理论研讨小组”,积极投身到革命理论的学习讨论中。为了深入考察中国贫穷落后的现状和革命理论在中国萌生发芽的基础条件,在大钊先生的推荐下,白明哲和“苏俄革命理论研讨小组”的同学们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先到军阀割据战火四起的河南、山东,又到列强云集十里洋场的上海,最后到了革命暴动风起云涌的广东。一路上更加验证了大钊先生等革命家的观点:一切陈腐的东西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只有通过革命之暴力,才可能解决中国的前途问题。

    白明哲在学校里所做的一切,五百多里之外的明哲爹一无所知,除了每天在邻居们羡慕目光中辛苦经营着杂货铺,一躺到炕上都认真地做起“子贵父荣”的好梦。能和明哲保持的唯一联系方式,就是每月初雷打不动地给儿子写封家信,然后再一天天巴望着儿子的回信。明哲爹识字不多,只能央求士臻代劳写信。士臻在信中除了“家中一切安好”、“切勿挂念”外,就是打问明哲的学习如何?生活咋儿样?开初两个月明哲还很认真地回复,描述学校的生活学习情况,聊表思亲思乡之情,可是没过多久,回信的字数就越来越少了,再后来就剩下要学费生活费的寥寥数语。给明哲父母读着字迹秀气潦草但越来越短的家信,士臻心里犯起嘀咕,是学习太紧张顾不上写信?还是外面的世界让孩子乱了心境?明哲爹却全无这些担心,心里还是坚守着一个信念:北京大学就是当年的翰林院,只要明哲能学成毕业,那就是披着顶带花翎走上仕途堂堂正正的官身,眼看着白家耀祖光宗的梦想就要实现,咋儿能让钱成为羁绊?不管花多少钱也得供。可是,常言道挣钱羊上树,花钱虎下山。钱这东西实在是要人命,头几个月明哲每月的日常花费是三四块钱,没过半年,明哲来信开口就要十块钱,白花花的银子不停地流出去一下子就让白家见了底儿。明哲爹不得不仔细掐算起来,自己杂货铺的这点儿小买卖儿挣那仨瓜俩枣根本供不起儿子大学的巨额开销。他一狠心,将杂货铺的铺面和城南的宅院全部变卖了一百七十块大洋,又花十块大洋在自己老家滦河东岸的昌黎县指浑村买了一处破落的宅院和五亩河滩薄地,心想靠着这一百六十块大洋咋儿着也能熬到明哲毕业。

    白明哲远行后,最挂念最揪心的应该是荣儿。走时没敢多说一句话,荣儿心里难受了好多天,更难捱的是明哲一走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了音信,荣儿只能从父亲那儿探听有关明哲的支言片语,但失望的是,头两个月父亲还能从明哲寄回的家信中提到他在大学学习和生活的简单状况,并表露出对明哲挂念和担忧,到后来就只剩下“这小兔羔子,魂儿不知又让啥新鲜玩意儿勾走了”。除了身边几个亲人,荣儿从小到大只有明哲这一个儿时玩伴,在她眼里,明哲好像一直都没有长大,时而是一个瘦弱的小病秧子,时而是个唠唠叨叨的小碎嘴子,时而是聪慧绝顶人见人爱的小人尖子,时而又是一直在睡梦中缠着她怎么都甩不掉的梦中人。可当明哲要离家远行时,荣儿忽然觉得这个曾经不起眼的男孩子变得高了也壮实了,越来越富有棱角的脸颊,嘴唇上越来越浓密的胡须,特别是那一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明亮大眼睛,让她的心禁不住“砰砰”直跳。她不知道该把他摆放在自己心里的什么位置,更不知道他会把她放在他心里的什么位置,她怕他根本瞧不上她,瞧不上她一双扭捏丑陋的小脚,瞧不上她平庸不漂亮的长相,更瞧不上她从没上过学没见过世面的无知。而当明哲离开她的那一刻,她突然感觉到,这个曾经的男孩儿,如今的男人,她一刻都不想离别。随着离别后的时间一天天过去,深深埋藏着的思念由一汪水慢慢变成一团火,一天天灼噬着她的心,这团火又常常无端变成烦躁甚至愤怒,可是所有的烦恼和怒气又不知该怎么发、向谁发,只能每天对着手里的针和线狠狠发作。荣儿不允许自己闲下来,一直纳着缝着绣着,按照心里想着的尺寸纳了五六双千层百纳的鞋底儿,缝了十几双鸳鸯戏水的鞋垫,绣了十几只龙凤呈祥的荷包。一晃半年过去了,眼看进入腊月,荣儿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无名无状的煎熬,下决心去问个明白。趁大妈陪翠儿姐去山上庙里上香的工夫,荣儿把长辫子盘起来又裹上厚厚的围巾打扮成少妇的样子偷偷溜出家门,趔趄着一双小脚来到城南。眼前的一切还是那么熟悉,可是当来到明哲家的杂货铺时,她一下子愣住了,杂货铺和白家都已经换了主人。脑袋发懵的荣儿不知是怎么走回家的,被失望泪水浸透了的心就像是悬挂在了城外阴冷的树枝上,在凛冽的寒风中撞击着、撕裂着。

    (二)

    丁卯年春节临近。虽然连年战乱生意不好做,平民百姓的日子过得清贫,但年一定要好好过,乐观的人们把过年细分到每一天,

    进到腊月就是年,

    天天都有喜气连,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贴春联,

    二十五,接玉皇,

    二六二七洗福禄,

    二八二九焚天香,

    三十天灯点一宿,

    初一炮仗满地响。

    通达货栈这一年的生意远不如前两年,收入还能过得去,一年下来有三百来块大洋的进项,虽比不上大公司但比以前小货栈也算得上是如日中天了。大虎头的出生更是让一家人喜上眉梢,士臻和山海从早到晚几乎长在货栈,大妈的全部心思在伺候翠儿月子和照料孩子上,几乎谁都没有留意到躲在西屋偷偷垂泪的荣儿。荣儿是腊月初九的生日,已经是十八岁的大闺女,到了女孩子多愁善感的年龄,别人家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早就嫁人,甚至儿女成群。荣儿是小家碧玉,没有大户人家闺女明眉皓目般的俊俏靓丽,但秀气里透着清纯,尤其是少女初长成,羞涩粉嫩的脸庞、丰满诱人的腰身儿和油亮亮的辫子,无不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和成熟女子的光泽。邻居好事的嫂子大婶们倒是常有提亲的,士臻是个开明人,私下征求荣儿的意见,荣儿总是低下头无声地拒绝。都说女孩儿的心是海底和针,谁都猜不透。但知女莫若父,士臻最了解女儿的心思,其实他早就察觉到荣儿对明哲的感情变化,心里觉得明哲和荣儿该是一对儿好姻缘,但随着明哲学业上的一步步成功,身份平庸的荣儿越来越显得难以般配,一年来他一直在犹豫着拿不定主意,是由着女儿的心思继续等下去?还是劝女儿死了这条心寻个人家嫁了。

    大年初二是闺女带婿回娘家和娘家人走亲的日子,明哲爹一大早就提着点心匣子从河东赶过来给恩人虞先生拜年。二人寒暄一番后话题很快转到明哲身上,趴在西屋门边的荣儿支起耳朵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从明哲爹的叙述中士臻得知,可能是因为学业忙的原因,明哲半年多只给家里写过两封信,信里依旧是要学费要生活费。在年前的信里明哲表示,寒假要在学校补课,不回家过年,让速寄三十块钱。听到这些,士臻心里一沉,三十块钱足够平民百姓一年的花销,明哲学习和生活怎么会用这么多钱?而且大学里对生活困难的学生有助学金,对学习好的学生有奖学金,天资聪慧上进好学的明哲怎么会得不到资助或奖励呢?心如火焚又不知所措的明哲爹说出自己的打算,准备过几天带着钱去趟北平,一是给孩子送钱,二是想看看明哲到底在干啥。明哲爹还央求说,自己从没出过远门没坐过火车,希望见多识广的虞先生能陪他一起去,费用全由白家出。

    “中!”士臻没打嗑巴立马答应下来。冥冥之中他感觉明哲一定有事,他当即决定,过了不宜出行的初五,初六一早就启程。趁过年货栈生意不多,他要陪明哲爹去趟北平,也是为了女儿的未来,他要弄清明哲到底在干什么。

    正月里的北平城,大街小巷处处是喜庆的庙会和悠闲的人群,虞士臻和明哲爹下火车出站没有心思顾及热闹花哨的都市风景,心急火燎地一路打问着直奔皇城根儿下的北京大学。在校门口门房一打听,就得到一个令两个人五雷轰顶的消息:明哲被捕了。

    其实,从走进北京大学的第一天开始,白明哲就跟随北京大学这个全中国的思想、政治、文化中心步入到血雨腥风的时代。北京大学始建于1898年的光绪二十四年,原本是由力主新政的光绪皇帝下旨设立的京师大学堂。民国建立之初,全国都在百废待兴之时,袁世凯大总统就从囊中羞涩的北洋政府财政中拨出巨资重新开设了北京大学校,历经严复、蔡元培两任巨匠级的校长,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之义,一大批激进的、保守的甚至封建的名师、学者云集而来,一时间,北大成为开风气之先的“新文化运动”中心和多种社会思潮的策源地,“北大”随之也成为了引领全国政治文化的专有名词。无论是以封建军阀为首的北洋政府、还是讲求三民主义的国民政府,甚至是疯狂复辟的辫子军,对北大的激进思想和学生社团活动都采取了适度怀柔的态度,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对北大的教师或学生下手。但是到了从东北一路打进京城的张作霖张大帅主政北洋政府,形势就发生了变化。这位山大王出身的东北王,经历过两次直奉大战才稳住了自己在北京城的王位。为了能够巩固自己在全国的统治地位并守住东三省这块给自己安家立命的宝地,张大帅不得不在觊觎东北多年的俄国和日本之间左右逢源,从熊和狼的嘴里寻找渔利的机会。张大帅心里清楚,俄国属熊的,凶狠残暴但心眼儿直好糊弄,而小日本这只恶狼诡计多端,更难对付。当张大帅正逗弄着俄国熊和日本狼在中东铁路管理权上争斗时,突然得到确切消息,俄国已经发现他的伎俩,不想再与之周旋,正制定计划打算除掉自己。土匪的性格让张大帅立马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先是敲山震虎,拘押了俄国派来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长伊万诺夫,接着又在BJ大肆抓捕有苏俄和共产主义倾向的革命人士。

    初涉世事的白明哲正赶在了这个节骨眼儿上。跟随“苏俄革命理论研讨小组”的同学们从南方回来后,白明哲和同学们的革命热情已膨胀到了极点,十几个学成毕业的同学分赴西北、华东、东北,参加到当地革命组织,谋划掀起暴力革命。白明哲和其他没毕业的同学则留下来,在继续完成学业的同时参加京城的革命活动。每天上课之余,听讲演、记笔记、写文章、印宣传册、发传单、组织游行,明哲像上满发条一样把自己瘦弱的身体绷到了极限,一份份壮怀激荡的工作、一个个险象环生的任务,让他和同学们有使不完的力气。但是风云突变,一向标榜尊重知识支持先进思想的张大帅突然下令搜查北大校园,大肆搜铺学校里的进步教师和学生。正在印刷所里紧张印制传单的白明哲和十几名在场的学生以及印刷工人也被不分青红皂白抓捕,未做审讯直接打入大牢。

    虞士臻带着惊恐万状的明哲爹寻遍了在BJ的所有同学和朋友,几乎花尽身上所有的盘缠,十天后,终于在城西看守所阴冷的大牢里见到了瘦弱得已经脱了形的明哲。躺在牢房的床板上的白明哲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他双手强撑起身子,望着铁窗外的爹和虞先生只能默默流泪。士臻将身上最后的两块大洋递给领班的看守,求他给出个救人的法子。看守不耐烦地说:这帮傻学生根本不是要犯,上司早就放下话了,只要低头认个错,写个悔过书再交够保释金就能放人,已经有几个学生写过悔过书交过钱就放了,但是白明哲和几个嘴硬的学生整天喊革命无罪就是不认错,才干耗到了今天。白明哲整天吐血,该是得了肺痨,牢里怕传染,对白明哲更是放过一马,只要在别人写好的悔过书上跟着签个名按个手印交不交钱都行就立马放人。士臻央求看守打开了牢房门,和明哲爹一起强按着明哲的手,蘸着他嘴边流出的鲜血,在看守递过来的悔过书上按下了手印并替明哲在悔过书上签了名。两天后,士臻和明哲爹从牢里接出了已经奄奄一息的明哲。为了怕官方反悔再节外生枝,两个人搀着明哲直奔火车站,买票连夜赶回滦州。士臻在车站前雇了一辆驴车让明哲爹直接将已是奄奄一息的孩子拉回老家指浑村。

    送走父子俩,士臻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吴家。父亲外出十多天,荣儿的心也提了十多天,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一见到士臻走进家门,荣儿望着一脸憔悴的父亲就急切地问:“爹,你咋才回来?不会是?”

    士臻按照在路上早就想好的说词故作镇定地说:“出去一趟不容易,我俩先到北平看明哲,没啥事儿就顺路在天津下车,谈了笔生意,吃了顿天津狗不理包子,呵,可比咱老宋家一篓油包子好吃。”没等荣儿再问,又接着轻描淡写地说:“明哲在学校挺好的,还是那个皮遢劲儿,学习上不用心,考试老是考倒数几名。别看他在县里时聪明优秀,到了京城的大学里可就排不上个了。这孩子脸皮儿薄,不敢把实情告诉家里。他春节放假不回家,是憋在学校里认真复习功课呢。等两三年毕业后拿上大红毕业证,再回家耀祖光宗。”士臻知道女儿心里挂念着什么,就继续编着说:“明哲这孩子有良心,没忘记你爹对他的好,还问你了呢,让你也多认字,别当睁眼瞎。他还特意说回头有机会让你也去趟北平,瞅瞅大城市开开眼,也瞅瞅他。”

    “他有啥可瞅的。”虽然将信将疑,但荣儿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一股复杂的滋味也随之从心里涌出,不知是温情是酸楚还是挂念。

    回到老家指浑村后,明哲爹带着明哲把十里八乡的中医瞧了个遍,终于算是捡回条命。肺痨病需要休养,在家人的细致调理下明哲身体有了些许恢复,但是病一直时好时坏,咳血的病根儿没有除掉。屋漏又遭连阴雨。清明刚过,京城里的张大帅突然得到可靠信报,国内一些重要的反政府人士将聚集在苏俄大使馆研究布置政变事宜。张大帅立即派兵强行闯入苏俄大使馆,将居住在苏俄大使馆里的李大钊全家及二十多名亲苏俄反北洋军阀的共产党和国民党重要分子全部抓获。在缴获的大量秘密文件中,发现了“北大苏俄革命理论研讨小组”的成员名单,白明哲作为其中的宣传小组成员名列其中。北洋政府立即下令,通缉“苏俄革命理论研讨小组”的全部成员。通缉令发到滦县,刚巧被在县政府当文书的明哲远房四舅看到,连忙将消息偷偷转达给明哲爹。白家顿时炸了窝,一家人上天入地的所有法子都想了个遍,实在想不出藏匿明哲的好地方,万般无奈,明哲爹连夜用独轮车推着明哲赶到车站前的吴家,求士臻和山海能再救孩子一命。

    从睡梦中惊醒的荣儿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了自己日思夜盼的明哲,忍住泪帮着爹和山海把明哲抬进屋里,守在炕边紧紧抓住明哲的手再也不想分开。士臻嘱咐明哲爹赶紧回去,如有警察进家搜查,就说明哲在北平治病没有回家。送走明哲爹,士臻和山海商量藏明哲的地方。山海倒是蛮不在乎,让士臻把心放回肚子里,就把明哲放在货栈,警察局查哪儿也查不到日本兵营边儿上的通达货栈;就是真怀疑到货栈,使俩钱儿小小的县警察局啥事儿都能摆平。瞅着山海踌躇满志的样子,再瞧瞧已弱不禁风的明哲,士臻虽多出几分小心,但除了听从山海的意见留在货栈也没别的更好法子。

    明哲在货栈里安顿了下来,县警察局确实没人来打扰过。时隔不久,从北平就却传来了令人心惊胆战的消息,李大钊等二十多名革命志士,全部被张作霖以“里通外国,暴力谋反”的罪名处以了绞刑。明哲算是侥幸躲过了一劫,可是士臻心里对这些以口舌杀人的政治更增添了几分痛恨,他下定决心要说服明哲远离政治。荣儿每天一大早就来货栈守着明哲,掌灯后瞅着明哲睡着了才回家,在荣儿贴心细致的照料下,明哲的咳嗽平缓了一些,身上也有了些力气,能够坐起来吃饭了。看到明哲病情有了好转,士臻才把大钊先生被害的消息告诉了明哲,并语重心长地要求他把心思收到学习上来,不要再沾政治的边儿。听到自己的思想领袖和恩师惨遭杀害的消息,明哲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懑和失望,失声痛哭起来,随之一阵痛苦的咳嗽又咳出了血。荣儿赶紧上前,一边抚慰着明哲一边埋怨爹不该这样刺激他。明哲紧闭双眼镇定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语气坚定地对士臻说:“先生,我不会停止的,我的全部身心已经交给了伟大的中国革命事业,大钊先生的死只会让我更加坚强,革命志士的血不会白流,我们会接过先烈手中的旗帜继续革命,用暴力推翻反动统治。”

    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当年颇为相似的固执青年,士臻心里气但又不能急,只能苦口婆心地再劝道:“明哲呀,我是过来人,也曾经是充满热血的革命者,反清共和革小皇帝命的事我都亲身经历过,革命的那些个理论不过是谋权者们蛊惑着幼稚的年轻人们为他们冲锋陷阵、挨刀挡枪的说词。当年我们拚着命死了多少人都没有成功,最终还不是人家袁世凯逼迫着满清王朝才下了台,可是建立了民国又能咋样?你瞅瞅眼前,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国家分裂,当年那些年轻人的血流得值吗?”

    “那是革命还不彻底!”明哲鼓起全身力气大声反驳起来:“推翻满清只是小小的阶段性成功,共产革命就是要推翻封建统治、打倒军阀,建立民主政权,让人民自己当家作主。共产主义者根本不是什么谋权者,我们谋的是民众的自主权,谋的是广大民众的福祉。先生,我知道您参加过反清起义,但那些当年的反清人士和袁世凯他们搞的不是革命,那只是被压迫者自发的抗争或者是政治阴谋家们争权夺利的争斗。革命是号召全世界的无产者团结起来,打倒一切剥削阶级,建立真正由人民当家做主的人民民主政权。”

    “别说了!”士臻厉声打断了明哲的演讲,一把拨拉开在一旁直扽自己衣襟的荣儿,涨红脸激动地说:“你咋儿还这么固执,革命是你们能干的吗?没枪没炮,手无缚鸡之力,就凭几个在台上慷慨激昂夸夸其谈的演说家,还有你们这一帮子自作聪明被蒙蔽利用的穷学生,除了白白地断送了你们像蝼蚁一般的小命,你们还能干什么?”

    明哲撇嘴微笑了一下,十分冷静地说:“先生您说得对,我一个人的命是不值钱,但千千万万个坚强的蝼蚁堆积起来就是重如泰山的强大力量!先生,请您不要小瞧年轻人,更不要小瞧学生,只有我们这些有着革命思想的年轻人才是唤醒沉睡百姓的启明者,只有我们这些还心存血性和决死精神的年轻人才是中国革命的中流砥柱。先生,我敬佩您的睿智和博学,更感谢您对我像慈父般的关心和爱护,但你不了解我们年轻人的心。请原谅我对您的不恭,你身子上的病是治好了,但心里的病压根儿就没好,你是被当年统治者的血腥屠杀吓怕了,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怎能会畏惧镇压和屠杀?我知道蒸汽机发电机加农炮还有马克沁机关枪都非常厉害,但是,如果人的头脑不进行根本性的革命,腐朽的社会制度不做根本性变革,你尊崇的那些奇技淫巧般的科技根本救不了水深火热中的百姓,更救不了满目疮痍的中国。”

    被自己的学生戳中痛处揭了短儿,士臻一下子震怒了,他气急败坏地指着明哲的鼻子说:“你,你,简直是胡说八道!不可救药!你被那些个歪理邪说蒙蔽得太深了。唉,明哲呀,你要冷静一下,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为你父母着想?不为苦苦等着你的荣儿着想?你可以为你的革命去送命,可你是家里的独苗,让你们一家老小咋儿办?告诉你,我绝不能让我的闺女跟了你这个亡命徒!”

    突然被挑明二人的关系,荣儿和明哲都一下子愣住了。明哲转头望了一眼身边惊呆了的荣儿,更加冷静地说:“生命诚然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是伟大诗人裴多菲的诗句,谢谢先生您让我再次想起他。父母养育了我,给了我鲜活的生命,我一定会珍惜。我喜欢荣儿,荣儿也喜欢我,我们还没有拉过手,更没有享受到甜美的爱情。但是,为了解救千百万饱受苦难的民众,实现全人类的远大理想,我愿意不惜生命抛弃爱情。我是父母的儿子,爱人的伴侣,但更是一名肩负着全人类解放事业、甘愿为实现共产主义献身的革命者,如果为了革命事业需要牺牲生命和家庭,我宁可抛开小家,奉献自己微薄的生命。父母和亲友们可能现在不能理解我,但无所谓,等革命理想实现了,你们会为有这么个为伟大事业献身的儿子和爱人而骄傲的——”话音未落,明哲又爆发了一阵痛苦的咳嗽,荣儿赶忙上前抱住明哲。

    待明哲稍平静下来士臻还要争辩,荣儿突然转身跪在地上,哭着对父亲说:“爹,求您别再说了,你快走吧,明哲都这样了,你就放过他吧,我的事儿更不用你管,这辈子我谁也不嫁。”

    本想要能够说服明哲,却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结束,士臻只能叹着气默默地退出屋。站在院里被刺骨的寒气包裹住,士臻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头脑也清醒了不少。他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刚才的谈话过于简单鲁莽,甚至责怪自己的无能,但更为明哲受革命思想的影响太深而感到恐惧,此时,眼前又突然现出了一大片血色,夏剑卿、方宝坤、白毓昆、李大钊甚至还有自己大哥,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头在眼前晃来晃去。阻止他,一定要阻止他!士臻下定决心,为了荣儿,也为了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的明哲爹妈,一定要把明哲从革命的狂热中解救出来,不能重蹈自己悲惨经历的覆辙。

    在北平的中华民国中央政府虽然只是一个图有其表的空壳子,但它也是个金字招牌,各路军阀无论谁抢到这面五色旗顶在头上,就成了对内发号施令搜刮民财,对外谈资论价骗取资助的筹码,奉、直、皖各系为此打得昏天黑地,中央政府组成班子就像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但到了县这一层就随意多了,中央政府根本没心思去管,全都由各省的督军任免调动,督军们大多是凭着枪杆子起的家,哪儿懂得什么行政和治理,任免县长就像吃粒花生米吐个瓜子皮儿那么简单任意,想起来就派个团长、营长或自家亲信任县长,想不起来就任由当地富绅或恶霸你争我斗地强占个县长,一时间,地方政治混乱不堪,民脂民膏被搜刮殆尽。滦县地处战略要道,各路军阀自然都不敢轻视,自民国建立十多年来前前后后换了十几任县长,最短的任职仅一个月零四天就卷了铺盖。现任的滦县宋启天宋县长虽为张大帅的部下,却是郭松龄的亲信,对张作霖的土匪习气颇为不齿,北平政府发出捉拿亲苏俄分子后,宋县长只是指派警察局发了个捉拿公告,让几个警察去白明哲在城里的旧家搜查了一番就向上交差了事了。

    打听到官府确实没有再抓白明哲等一干通敌要犯的动静后,士臻让人找来明哲爹,又雇了辆驴车,准备趁天黑把明哲接回昌黎县指浑村的老家。明哲在货栈已经躺了三个来月,虽然病情时好时坏,但有荣儿在身边悉心照顾,心情比刚来时好了很多,两个人躲在屋里一聊就是大半天。士臻早就想让白家把明哲接走,一是明哲的病不能总是躲在货栈里干耗着,应该尽快在外面找个好医生给瞧瞧;再就是荣儿整日里守在明哲的炕头,传染上痨病是小事儿,耳朵里灌满了明哲讲的革命道理,士臻真怕哪天荣儿也跟他一块革起命来。

    听到明哲要走,荣儿急得哭了起来,央求着爹千万不要让明哲走。士臻没有理睬女儿的哭闹,帮着明哲家人把明哲送上驴车裹严被子送出货栈大门,然后赶忙用白灰将明哲住过屋的炕上炕下撒了个遍。

    (三)

    货栈的汽车运输和储货生意已经受时局影响很大,怀里揣着五六百块现大洋的石山海不得不琢磨起下一步的打算。家里有翠儿和大嫂守着,山海和士臻整日泡在货栈,两个人满脑子都是生意如何进一步发展。士臻虽然没有学过经营学,但在这些年的摸索中积累起一些经验,他觉得货栈发展不过是两条路,一条路是继续把汽运生意的规模做大,瞅时机再买几辆大货车,再向唐山或者天津拓展拓展业务。第二条路是不再做运输服务业,做个实实在在的产品。山海对货运生意有些腻烦,整日里跑跑颠颠,磕头作揖,看人脸色,这钱挣得太辛苦太没身份。他更钟意第二条路,那就是转入办实业,生产出个品质优良的产品,哪怕是生产钉子、榔头、铁锹都行,酒好不怕巷子深,不卖脸不求人,守着个实实在在的实业才稳当踏实。两个人的思路倒是一致,但对做什么产品都犯了难,正巧在这时有人带来个消息,说是在滦州城西的古冶一带刚发现了个小煤窑,据说贮量不太大但品位很高,场主开价六千块大洋准备出让呢。

    山海不懂煤矿开采的门道,但对投资煤矿兴趣极高,他赶紧和士臻商量。士臻不反对买煤窑,只是觉得六千块的开价实在是太高,通达货栈账上满打满算只有五百来块。买下矿就是一笔大支出,开采更是个技术活,需要再投入多少咱们这些门外汉心里没一点儿底,万一是个无底洞咋办。一听士臻没反对,山海立马来了精神,当即开上车就奔了古冶。一天后山海兴冲冲地赶回来,见到士臻就兴奋地说:“虞叔,这事儿有戏。我都打听清楚了,这座矿储量两三万吨,是个小矿,人家大资本家瞧不上眼。但是这个矿里的煤质量很好,属于中高热值煤,现在市场上的行价一吨能卖一块五左右。开矿是个技术活,但技术应该不是啥大事儿,小煤矿不过就是打洞挖煤的粗活,古冶有一帮子挖矿的包工头,给够钱就能分段包下来干。一天开个十吨八吨的不成问题,咱开上一年半,最慢两年本儿就能回来。”

    “可咱上哪儿凑那六千块钱哪?”

    山海肯定地说:“我在路上琢磨了,矿主开价六千,咱砍到五千有可能。这两年货栈生意虽然不大好,但十一辆大车一年下来能挣三五百块,这样咱手里就能有千把块钱。再用货栈和房产做抵押从银号贷两千。我想着还是把李源吉拉进来,这家伙贼有钱,给他三成股份让他出两千,他要是不愿意,咱就在生意上的朋友中间招股,一股二十块,招一百个股应该不会太难。”

    士臻知道山海的性子,他看准的事谁劝也没用,眼瞅着货栈账上趴着五百来块钱,心想冒点险也值得,反正有煤矿在手里,实在不中再转手出卖再不会亏多少。再者说,货栈的生意是山海和吴家的,自己充其量是个账房先生,人微言轻。当年开货场、买汽车自己都反对过,还不是都顺顺当当地过来了吗?说明自己眼光比山海浅,该闭嘴时就闭嘴吧。

    山海主意打定后立马付诸行动,先是通过关系找到古冶的煤矿场主,三砍两砍,最终以四千八百块大洋成交,先付两千块首付,办完土地交割手续后再付一千块,其余的一千八百块在年底前付清。回到滦州,山海以货栈全部车辆和场地做抵押,以月息一分的高息从货栈开户的“汇通银号”贷出了一千五百块大洋。马不停蹄,山海又找到李源吉。听完石山海的宏大计划,又仔细看过了山海带来的煤矿勘探资料,李源吉连磕巴都没打,爽快地答应先出一千块入股,并承诺买下煤矿后可再投入一千块作为煤矿开发资金,条件只有一个:占有煤矿的一半股份。山海心里连声骂李源吉心太狠手太毒,但没有拒绝的能力,只能咬咬牙狠心答应的下来。

    只用了半个月的工夫煤矿就顺利收购下来,下一步就是如何开采了。山海将货栈生意全都交给士臻,自己带着李源吉给的一千块钱背着行李奔到古冶,全部身心扑到开矿上。随后的日子,成为货栈主人的士臻把一半的心放在货栈,另一半的心则放在荣儿身上。

    自打明哲搬回昌黎县指浑村老家,荣儿的心就跟着被牵了去,姑娘家裹着小脚不能出门,荣儿只能整日里一个人囚在屋里或是垂泪或是发呆,实在憋急了就央求爹打听一下明哲的消息。士臻心里也放不下明哲,背着荣儿去河对岸的指浑村看望过两次,不看则已,看过后心里更加无奈和失望。白明哲的肺痨是不治之症,西医束手无策,中医也只能以温补为主慢慢调理。痨病受不得风寒,随着秋去冬来,天气一天天转凉,明哲刚刚稳定下来的病情又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可是病痛并没有击垮这个年轻的革命者,明哲头脑里的革命念头和手中的笔一刻都没有停歇,只要身上还有一点儿力气,他就拿起笔不停地写。在阴冷的小屋里,他书写了大量宣传共产宣传革命的文章,还想法子联系上滦州、乐亭、昌黎一带的革命人士和进步学生,小小的指浑村俨然成了传播大钊先生共产革命思想的阵地。更让士臻担心的是,县警察局近日派人搜查了白家,并警告白明哲若再不停手就以谋反罪收押。

    一年前还是全家人希望的明哲,如今像一根即将燃尽的蜡烛,病一天比一天重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白家人的心都碎了。万般无奈,明哲爹想出最后的一个法子:冲喜。

    冲喜是老辈子传下来的习俗,也是给久病不愈男人治病的法子,就是用未开化处女的阳气压住病人的阴气,未成年的小女孩儿不行,娶来的处女年龄越大阳气越旺。为了救儿子,明哲爹狠狠心把几乎全部家当都押上:谁家愿意聘十五岁以上的闺女,愿出彩礼耕地两亩和一头三岁口的耕牛。消息一传出,在十里八乡引起一番轰动,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却没有一丝回音。庄户人家不是不被如此高的彩礼开价吸引,而是谁都清楚,明哲得的是要命的痨病,闺女嫁过去就是往火坑里送,自家再穷,有谁愿意把亲闺女往要命的死人怀里推呀。不得已,明哲爹到昌黎和滦州在城门口找插草标卖女孩子的,人倒是有,开价也不过是三五块钱,可是年岁都太小,稍大点的早都被送进妓院或被大户人家买去当使唤丫头了。

    听到白家要冲喜的信儿,士臻禁不住吓了一跳,赶忙找到大嫂和翠儿,要她们千万保住密不能让荣儿知道。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荣儿还是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明哲要冲喜的消息。似乎早就有了准备,荣儿并没有吃惊和着急,而是不声不响地冷静思考了几天,待爹忙活完一天回到家,大妈伺候着一家人吃完饭,翠儿姐在热炕头哄着大虎头睡着后,荣儿才站在炕边和大家讲出了埋在心里几天的话:“爹,大妈,翠儿姐,我想好了,我想明儿个就去嫁到明哲家。”

    大妈惊得“妈呀”一声,差点把端着的饭盆摔到地上,翠儿赶紧扔下孩子从炕上跳下来搂着荣儿坐到炕沿儿,急着劝解说:“荣儿,好妹子,咱可不能瞎想呀,这是人生大事,可不是小孩儿过家家。”

    荣儿环顾了一圈三位亲人,冷静地说:“爹,大妈,我认真想过了,明哲对我好,我心里也只有明哲,我已经成人了,这事由我自个定吧。”

    “荣儿啊,心好能当啥用呀。”大妈放下饭盆拉起荣儿的手说:“他明哲都是个快死的人,咱可不能往火坑里跳呀,没准儿一过门就得守寡。”

    荣儿泪水忍不住从眼眶流了下来:“大妈,我打小就没妈,您就是我的亲妈。我知道你们心疼我。你们不用劝了,我主意已经定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士臻突然“啪”地手拍在炕桌上,发狂地冲荣儿大喊:“你眼里还有你爹吗?!嫁给那个痨病鬼?门儿都没有!告诉你,那小子还是个革命党,官府抓捕的命犯,病不死也得让官府给毙了,嫁过去就是个寡妇,你傻呀,这些年我白养活你啦?!”

    荣儿从没见过爹如此愤怒,但她并没有被爹的暴怒吓住,而是面不改色继续冷静地说:“爹,我知道您是为我好,是您和大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女儿如今长大了,不用你们再操心。我的命是我自个作下的,守一辈子寡我不怕,生死都是我自己的事儿,这辈子我心里只有明哲,哪怕就是跟他一天也中。”

    “不中!”士臻厉声回绝:“这事儿没的商量,婚姻大事爹必须要做主。”

    “身子是我的,我爱嫁谁就嫁谁。”荣儿忍不住站起身和爹顶撞起来。

    “你敢?!”士臻指着荣儿的鼻子高声喝道:“你要敢出这个门我就打断你的腿!”

    “打吧,就是死我也是白家的鬼。”荣儿昂起头直视着爹。怒不可遏的士臻终于爆发了,抡起胳膊冲着荣儿脸上狠狠就是一巴掌。荣儿一下子被打蒙了,捂着脸愣了一下,“啊——”的一声疯了似地冲出屋门。大妈一把没拽住,回头瞅见士臻跳下炕要从屋门后抄起顶门杠,就赶忙抱住士臻的腰哭着喊:“老天爷呀,要亲命啦,快住手吧。”翠儿顾不得被吓醒大哭起来的大虎头,趿拉着鞋追出屋,大妈也扔下士臻跟着追了出去。

    炕上大虎头的哭闹声一下子把士臻从暴怒中拉了回来,他呆坐在炕头双手掐住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再冷静。屋里孩子的哭声和窗外传来的一阵阵犬吠声让他从暴怒中渐渐清醒过来,心里的怒火狂涌过后他又陷入到悔恨和自责中。荣儿出生以来他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碰了,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长大成人,从没大声呵斥过更没敢动过一手指头,刚才的一巴掌是不是会将二十年的父女亲情扇尽?自由恋爱自主婚姻曾是自己的向往和追求,怎么一落到女儿身上自己又要出尔反尔呢?可是,眼瞅着女儿向火坑里跳,眼瞅着女儿的人生面对一场悲剧,做父亲的怎能不劝她悬崖勒马拉上一把?!女儿一定是要渡过滦河追寻她所谓的幸福去了,是追过去把她强行拉回来?执拗的女儿会不会选择以死明志?是不是该任由她撞过南墙后去再规劝她迷途知返呢?士臻站起身又坐下陷入无尽地矛盾之中。

    大嫂和翠儿失望地回来了,翠儿忙着哄哭得差点背过气的大虎头,大嫂则急切地询问士臻该咋办?是不是天亮过河找白家要人?士臻沉思过许久后叹出口气说:“唉,路是她自个走的,是生是死是悲是喜,随她去吧。”

    荣儿冲出院子并未跑远,而是哭着找了处墙旮旯角躲了下来。入夜的寒气让衣着单薄的她冷静了不少,摸着还在火辣辣刺痛的脸,荣儿激烈跳动的心慢慢平缓下来,甚至开始悔恨自己的莽撞行为,她在心里一直都没有恨爹,更不会怪罪爹,她知道父亲的愤怒是为了她好。她十分明白明哲现在的处境,重病在身命悬一线,还是官家抓捕的要犯,父亲怨她骂她拦着她,是怕她受到明哲的连累,怕她下半辈子受苦受罪,此时,知道自己的一时冲动给全家惹下了塌天大祸,爹的病是不是会复发?他后半生是不是会清苦潦倒?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却给爹留下一生的痛苦,她实在对不起爹。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了退路,为了自己心底的爱,只有坚决地走下去。听着大妈和翠儿姐“荣儿――,荣儿――”紧一声慢一声越来越远的呼唤声,荣儿擦干泪水、壮起胆子,摸黑儿朝滦河东岸方向走去。

    第二天天刚亮,荣儿蓬头垢面地闯进白家大门。没等全家人醒过味来,荣儿就坚定地说:“我是来和明哲结婚的,马上办!”

    明哲爹立马猜个大概,荣儿一定是逃出来的,虞先生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但是为了救儿子的命,已容不得多想。看着炕上已气若游丝双目紧闭的明哲,荣儿只求尽快成婚,唯一的条件是明媒正娶。明哲爹立马满口答应一定正娶,婚礼明天就办,而且响当当亮堂堂地办。明媒之事只能免了,因为此时找媒人说亲已经来不及,即使上门提亲万一被虞家打出来,好事就全毁了。事不迟疑,一家人立马分头忙碌着操持起来。荣儿先暂住到村西的明哲的二姨家;明哲爹先将到村里财主家央求着两亩薄地抵换来两块大洋,接着赶到滦州城里去请鼓乐响器班子和八抬花轿,顺路买回两坛喜酒和两捆红衣炮仗;明哲娘找来村里的四五个全活女人,不分昼夜赶制出两套里面全新的被褥和一对新人的新衣新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城里的六人响器班子和八抬接亲花轿就赶到白家,明哲爹没管是不是良辰吉时,招呼赶紧敲鼓奏乐、燃放炮伏,迎亲队伍热热闹闹赶到村西明哲二姨家接亲。此时的荣儿已是红袄红裤一身新娘装扮,二姨一早已经给她开过脸,又将长长的头发梳到脑后盘成圆圆的发髻。出门前,二姨端上一碗热腾腾的“福面”,这应该是出门子前母亲端女儿的。按习俗,吃了福面,富了婆家穷了娘家;不吃福面,穷了婆家富了娘家。女儿要吃半碗留半碗,以示对婆家娘家一视同仁。荣儿看了看“福面”没有接过,此时她根本吃不下,也不想因为世俗而再伤到父亲。在响亮的鼓乐声和乡亲们的簇拥下,盖上红盖头的荣儿走出屋门坐上花轿,怀里紧紧抱住压轿童子,一声“起轿”后,迎亲队伍开始围着村子转了起来。整整转过六圈直到日上三杆后,坐在花轿里被颠得昏头转向的荣儿被迎进白家。

    婚礼由白家的长者白四爷主持,明哲身体虚弱得已不能下地,只能由本家的堂妹代行婚礼仪式。在院子里一拜过天地又二拜过高堂后,白四爷喊出:夫妻对拜。表妹刚要转身给嫂子行礼,荣儿突然掀开盖头站起身,对明哲爹妈说了句“我要拜自己的夫君”,然后就径直走进正屋。

    荣儿来到炕边,看着身着簇新的红袄黑裤双目紧闭静静躺在炕上的明哲,荣儿强忍住泪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跪在炕上拉起明哲的手深情地说:“明哲,我现在就是你的新娘子了,睁开眼看看我吧。”

    明哲没有睁眼,嘴角抽搐了两下没有吱声,泪水像泉水似地从眼角涌出。

    (四)

    女儿的出走像是抽去了士臻的脊梁骨,几天来他一直都混身瘫软地躺在炕上,除了每天送进来面汤或米粥的大嫂,他谁都不想见,对他来说,所有人的安慰和目光都是在对他讪笑和羞辱。自己唯一的亲人、后半生唯一的依靠离他而去,只是为了追求一份幼稚朦胧的爱,为了一个已形同枯槁的病鬼,就毅然决然地抛弃自己至亲至爱的父亲走了。士臻的心在滴血,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反复质问着: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这么失败?!幼年失去父母,几乎是在孤独和无助中成长;青年学业无成,成了城内外嘲笑愚弄的对象;本想鼓起勇气拚出个新天地,却是以送上像父亲般大哥的命而告终;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荣儿的背叛。每当看到翠儿和山海搂着大虎头亲昵的情景,士臻曾时常憧憬自己的晚年:荣儿嫁个好人家,生上一堆儿大胖外孙子孙女儿,孩子们全由姥爷带着,自己开个家庭学堂,把大半生积累的学识全都传授给孙子们。可是如今一切都化为泡影。此时此刻士臻眼前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场景:面色枯槁的荣儿在阴冷的破房里守着寡,而自己则无依无靠地冻僵饿死在滦州街头。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他想到死,最好能够体体面面地死。在死法的选择上士臻思来想去,死亡的极度恐惧让他整夜不敢闭眼,不敢再想下去。一样是走入另一个世界,眼前不是还有一条大道吗?一个空灵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回荡起来。士臻猛地坐起身,眼前像暴雨过后从云端钻出了一缕亮丽的阳光,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荣儿出走五天后的清早,窗棂上刚刚显出微白,士臻就起身下炕,认真地梳洗了一遍,换上出门时才穿的深灰色棉袍。大嫂听到屋里有响动,推门看到精精神神站在炕边的士臻吓了一跳,忙磕磕巴巴地问:“老,老二呀,你,你没事儿吧。”

    士臻平静地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说“没事。嫂,我要出趟远门。”

    “啥?”大嫂吃惊地问:“这是要去哪儿?”

    士臻没有理会大嫂的问话,而是继续说:“以后家里的事你多担待些,方便的时候给荣儿带个话,让她在婆家好好过,别惦记着我和家里。”

    大嫂似乎感觉出什么,正要追问,突然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屋门“咣”地一声被撞开,货栈的两个伙计猛地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见到士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虞先生,不,不好了,咱栈上的车,全让官军,让官军给征走啦,这是留下的借条。”

    “啥?”士臻本能地瞪起了眼,接过纸条在炕桌上铺平,只见上面潦草地写着三行钢笔字:

    征调令

    因战时需要,兹征用你处汽车一十一部,用后即还。

    中华民国安国军第三军八旅五十七团

    “就这?也没个签名和章啥的?以后找谁要去呀?!”士臻抖落着纸条冲着俩伙计大声埋怨起来。

    “这还是俺们躺在车底下抱着车轱辘死气巴拉地求他们才写的呢,他们来了三四十号人,俺们跟那个当官的说老板不在等老板来了再说,他们根本不听,还砸了俺两抢托子,硬是把车都开走了。”

    士臻张开嘴刚想再说话,猛然像是想起什么。他收起紧张的脸孔把纸条递给伙计,放缓口气和蔼地说:“唉,这事儿你们去找山海,石掌柜说吧。”

    “啥?”伙计不解地问:“石掌柜不是在古冶矿上吗?栈上不是虞先生你做主吗?”

    “我要出趟远门,以后栈上的事就不要找我了。”说完,虞士臻镇静地拍了拍棉袍,留下句“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也罢!也罢!”然后,在大嫂和伙计疑惑吃惊的目光中大步走出屋门。

    清晨的阳光从东方的滦河大铁桥顶上斜射过来,将虞士臻的身影照得足有一丈多远,显得异常挺拔和修长。

    “当—-,当――,当――”,三里开外横山上大开觉寺的晨钟均匀地响起,像是在召唤各方迷途的行者。虞士臻挺起胸沿着站前街向西北方向巍峨的横山大步走去,再没有回头。

    他出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