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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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晚棠正仔细琢磨着司檀留下的书中字句,余光瞧到有人进了逢云殿,站在屋中。

    晚棠与他们间没有那么多规矩,免去了那些俗套的见礼。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等着那人说话。

    可那人没说话,也没离开,依旧站在那,惹得晚棠微微蹙眉。

    “师姐。”

    这声师姐里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且如今天宗众人都叫她一声宗主,晚棠一愣,从书中抬眼。

    “小九?”

    她的眼神从震惊到欣喜,晚棠放下手中的书,起身绕过桌案向他走来。

    “我居然还能看到天宗旧人。”

    她此刻的心中的惊喜程度不亚于当初在狱中见到怀云月的时候。

    “师姐可还好?”

    晚棠笑着走到他面前,“我可是想极了你做的桂花羹。”

    晚棠这句话触动了他心底埋得最深的那根刺,传来一阵疼痛。

    “师姐,对不起……”

    晚棠一愣,“什么?”

    小九见她颇为惊讶的反应,知晓怀云月定是没将他做的事告诉她,可他做不到心无愧疚地面对晚棠的笑容。

    小九垂下眼不敢瞧她,“那碗桂花羹中,我动了手脚。”

    晚棠眉头渐锁。

    ”我……我为了救娘亲,所以……”

    他抬眼对上晚棠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中一震。

    晚棠曾经那样相信他,一招一式教他天南剑法,可他却背叛了天宗。

    “原来是你……”

    这些年来,她也对那日的境况有些猜测,可她想了许久也没得出个结果,面对郢朝军队,天宗弟子本不该溃败至此,她也没能发挥出自己的全部实力。

    原来是那碗桂花羹。

    原来她才是引狼入室错信他人的那一个。

    她眼眶微红,利剑出鞘,晚棠一剑刺进他的左肩。

    小九吃痛,嘴唇紧抿着,额头瞬间渗出了冷汗,他却不躲不避。他为娘亲送了终,也该还欠下的债了。

    晚棠抽剑回身,语气决绝。

    “将天南剑法还回来,你不配做天宗弟子。你走吧,不要再上逢云山来。”

    他惯用左手,晚棠废他左臂,小九便再用不了剑了。

    “是……”

    这句师姐最终还是没有叫出口,他此生注定是要带着愧疚生活下去了,小九对着晚棠的背影深深一拜,转身下山。

    北地的山,更险更陡。

    隐约钟声从山顶传来,苍凉悠远,摄人心魂。

    从山脚下一路上来,步步问心。

    还好这座山不算高,她走了约莫一刻钟,便看见了朱红色的檐角。

    冀北山外的寺庙,她早该来的地方。

    她缓步踏进屋内,有僧人递给她三根燃着的香。

    “施主,你是有缘之人,身上尚有未完的因果。”

    怀云月未曾多想,接过了他手中的香。

    “多谢。”

    她确实想为死去的僧人与边尧百姓焚上一炷香。告诉他们,她与段昭延许下的诺言已经兑现。

    烟雾缭绕中,她似乎看到了那日的边尧城,似乎闻到了血腥的气息,尸山火海,哀鸿遍野,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靠着仅剩的一条胳膊和一条腿从火场中爬出来,极为艰难地到了她面前,怀云月于心不忍,俯下身去欲扶起他,可那人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她咧嘴笑,笑容染了血,面容也开始扭曲,他抽出了一把刀,刀当胸而过,她骤然清醒。

    火海炼狱倏然消逝,可胸口的那把刀真真切切存在。

    她回身不留余力地一掌击出,拿刀的人便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出去,砸在一旁的墙壁上,再沉闷坠地。

    分明便是给她香的僧人。

    而那把刀的形制与余祝的如出一辙。

    一阵剧痛袭来,怀云月身形晃了晃。

    那人从地上爬起,靠在墙边,捂着心口吐了一口血出来,“今日……定要你给北狄陪葬。”

    话音未落,又有三名黑衣人破窗而入,将她围住。

    她在南城暴露身份后,便被一直想复仇的北狄人盯上,他们一路跟的极为小心,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知道她要来这座庙,便抄近道先一步赶来,设局等她。

    怀云月心中忽然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她微眯起眼,“寺中之人在何处?”

    “杀了。”

    那血腥气息的来源也不言而喻。

    怀云月深吸一口气,提气出掌朝其中一名黑衣人而去。

    她受了伤,又赤手空拳,终归不是他们三人的对手,几十招后,身上多了大大小小十几道伤口。

    怀云月借力撤到屋外,折了段树枝握在手里,内力灌注其中,十三式剑招便行云流水般一一展现。

    炉中香,剑上血,恩怨牵扯,情仇明灭。

    三人相继倒地,她还未来得及歇息,那假僧人便拿刀攻至近前。

    刀剑相撞,树枝折断,传来清脆声响。

    怀云月向旁侧身,反手将剩下的半截树枝从背后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后退几步栽倒在地,使了半天力却也没能再站起,他将手中刀扔出来,刀刃擦着她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阵破风声。

    他眼中的滔天恨意,她在战场上也曾见过。

    直到他不甘地闭上了眼,怀云月心中一根绷紧的弦也跟着断裂。

    她眼前一黑,失了平衡向后倒去,却没有感受到应有的疼痛。

    她被一双手接住,随即被带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她好像……还有些事没有做完,还有些承诺没有兑现。

    怀云月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看到了来过逢云山的那位上神。

    那袭白衣被自己身上的血染红,而他抿着唇,不辨喜怒,依旧出尘。

    这个怀抱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与依恋,她忽然想,就这样死了,好像也挺好的。

    怀云月张了张嘴欲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好困,耳旁声音愈渐遥远,眼前画面也逐渐黯淡。

    慕容召赶到的时候,只见怀云月被一月白衣袍男子抱在怀中,衣衫染血,气息微弱。

    他念着那个约定,一路追她而来,却又一次来晚了。

    终其一生,他都只能追在怀云月身后。她生她死,她喜她怒,都与他无关。

    面对着那白衣人,慕容召心下生出没由来的臣服之感,说出的话也失了几分底气。

    “你……”

    那人却似未将他放在眼里,径直走过他,向山下而去。

    慕容召鼓足了勇气上前几步,拦住他的去路。

    “你是何人?要将她带到哪去?”

    他不敢去瞧那人的眼睛,目光便落在他怀中的人身上。

    可那人的袖袍适时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与天地同寿,日月齐辉,慕容召,收了你不该有的妄念。“

    ”这一世你有神缘加身,珍惜些,不要困于兰因。”

    两句话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他虽语气平常,可慕容召被人说破心思,识海一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如醍醐灌顶般,再说不出一句反驳他的话来。

    天地同寿,日月齐辉。

    那人抱着死去的怀云月,对自己说,她与天地同寿。

    可这样放肆的话从那人嘴里说出来,竟也不让人觉得言过其实。

    怀云月知道有人来了,可她瞧不见,听不清,也不想去分辨。

    直至耳边传来淡淡的一句,“若是累了,便睡吧。”

    她确实累极。

    缓缓阖眸,万千思绪至此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