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城主。”
帝倾墨站在大殿内,对着坐在竹简后批章本的顾风裘叫了这么一句。
顾风裘的笔忽然就停住了,笔锋顿在那一折,很是突兀。
“多谢城主收留的这段时间。”
虽然有些藏在阴影里事情,不是他能管得到的。
不过也因为这些事情,让她不至于被养成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样子。
顾风裘从满桌的竹简中抬起头来,“旸桓与我是几十年的故交了。”
帝倾墨听他提起父亲,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劝慰,这一句话中的情义,却让她再说不出客套的感谢话来。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哥哥生死未卜,定是尽快。”
“先不急,让医者给你瞧瞧伤势,恢复好了再去不迟。”
帝倾墨忽然想到这些段时间的种种。
托顾漓给她地图,命她试药,如今看来都是在煞费苦心的帮她。顾风裘也知道,这是一个艰难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她必须去。
第三日,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帝涘影被困住,厚重的铁链拴在他身上,又坠在地上,绕了好几圈,沉重得如帝家的命运。
他满身的血,脸被埋在阴影里,瞧不真切。
顾畔忽然惊醒,那番景色在眼前挥之不去,如索命的鬼魂,她跑出去敲开子衿屋门,死死抓着他的袖角,指节泛白,“哥哥会死的,我们快去找他。”
子衿揉揉眼,打了个哈欠,瞧见她惊恐的神情,脸上都没了血色,也是一时愣住。
子衿起身将她按坐在塌上,“安心,不会有事的。你先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就走如何?”
他手中传来内力,如春风一般拂过混乱的经脉,帝倾墨终是冷静下来点了点头。
“别怕,没事的。”
帝倾墨才有些回过神来,看着向她微笑的子衿,忽然发觉这么多年未见,他也已经长大了。
子衿为她倒了杯茶,“你还记不记得,你追我跑了大半个人间的事。”
她接过,垂眸抿了一口,竟是温的,“记得,比剑输给你了。”
“再比一次如何?”
帝倾墨瞥了他一眼,子衿心性纯真,又是千百年凝结的灵体,时间一长,她的武功只会与他越差越远。
帝倾墨摇摇头。
“我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开始像那些老头子们一样,做事之前要在脑袋里拐好几个弯了?”
她有些愣,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学会权衡每一件事的利弊了么?
“去后院。”帝倾墨放下茶盏起身,顺手牵起架子上的一把剑。
子衿也拿起一把剑跟着走出去,“不取青华来?”
帝倾墨站在院子的一边,握剑在手,转回身来举剑横在身前,“够赢你了。”
子衿笑开,十几年前,她与他说过同样的话。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气氛美好得让人不忍醒来。
毕竟是夜里,子衿挥手竖起结界围住院子。
抬剑。
冉筝提着一坛酒坐在远处房檐上。
“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将九尾妖狐族的回梦术练的如此惨不忍睹,以阴险诡谲著名的回梦术,那个姒无月若是能练到三层,打败帝子衿便是动动手指的事。这要是让九尾狐族那帮长老们知道了,还不得胡子都气歪。”
他倒倒酒坛子发现已经空了,索性放在一边,专心看起比剑来。
天色还是雾蒙蒙的蓝,没等两人出院子,便见云争急匆匆地走近。
“暗探回报,祝王抓了许多两国旧族,欲将其当街斩首,成辞在朝上极力反对,与文帝起了嫌隙,被派往边关宣戎军中。城主让我第一时间来通知您。”
“还有呢?”
帝倾墨微微皱起眉,如果只是这件事城主不会如此急着告诉她,他明知道自己首先是要去救哥哥的。
“一起去的还有姒家。”
这句话好像晴天霹雳一般砸中她,那样的话,这次的救援就会变成她与姒家清算旧账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如何下得去手。
冉筝本来躺在瓦片上昏昏欲睡,听见这句话一下子清醒过来,飞身来到帝倾墨旁边,却是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比剑时便到了。”他目露思索,“可知姒家为何要去边关?”
云争看向帝倾墨,从她眼中得到了肯定后才道:“面上说是为祝国祈福,要去北方奉玉山脉寻一座千年寒泉,可内里如何……便不得知了。”
“姒家有重权,他不能除也除不掉,索性派往边关离自己些。唔,好像宫里还有个夫人是姓姒的,可以用来要挟。这个宋城,能做得人界之主,还是有些心思的。至于姒无月……无非是为了修炼狐族的回梦术,若放任她寻到寒泉,只怕更加不好对付。”
冉筝转过头来瞧他,眉心有着淡淡的酒意,“你还要去么?”
“去。”
她怕那个梦成为现实,怕这个或许是还在世的唯一一个亲人也离她而去。
“要如何过姒无月这一关?”
帝倾墨如何不知道那天子衿出手伤到姒无月是因为她耗费了大半精力在阵法中。若真的动起手来,对上姒无月那诡异的武功,输赢还未可知。何况姒家举家前往边关,其中也不乏武功上乘者。以她两人,抢人实在困难的很。
子衿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过来,“大小姐。”
“这是什么?”
子衿道:“第九年。”
她在一瞬愣怔后,明白了他的意思。
四月十九,是她的生日。
她在岛上每年收到的东西,原来都是帝涘影叫子衿送来的生辰之礼。
她接过信笺,展开,抬手抚上墨迹。
“黎家可用。”
那年她在书简上瞧见雪莲的记载,吵着要帝涘影陪她去找。
哥哥觉着危险,要她在家等,她便等了半个月。
帝涘影不见了,家里人都急得不行,但是哥哥不让她说,她便听话地瞒着。
后来他带着雪莲回来,还有一身的伤,那时她便后悔了,眼泪止不住的淌,一遍遍问他疼不疼。
作为帝家长子,私自跑出帝山还得了一身伤回来,父亲罚他在祖祠外面跪了三天,将帝倾墨关在屋子里不许去看他。
那三天下着雨,他的伤口还没来得及处理,被雨一浇便发了炎,发起烧来,帝涘影一声不吭地跪着,最后支撑不住晕在祖祠门口。
那株雪莲后来被种在后山一个天然冰湖中,大火烧化了冰湖,雪莲自然也无法存活。
她自无边无际的回忆中抽离,低眸看向手中信笺。
“便听你的。”
帝倾墨似是轻笑了一声,手中火苗窜起,那封小笺便化了飞灰。
她合掌握住那残存的灰烬,灼人的热度仍在,直从千里外执笔之人的手中往她心底钻。
他向来知她心意,所以才亲自磨好一把如此锋利的刀,递过来。
夭夭淡淡开口:“符业天险。”
符业关路窄,两侧山高入云,最好埋伏也最不适于埋伏,一个不慎,可能便会掉进敌阵去。过了符业关便是祝国与蛮族的战线,若那个时候出手,便会出现她两人面对整个宣戎大军的局面。于是只有在符业关,这个时候会是姒家人精神最松懈的时候。只要不是姒无月亲自看守帝涘影,她们都有机会带人全身而退。
但只怕她们低估了姒家的实力,在那个避无可避的地方,只有死路一条。
冉筝靠在旁边树上,低下头敛去眉目,没有人看得见他的表情。
四个字,足够他推知整个计划,也足够他得知其中的凶险与决绝。
冉筝嘴角扬起,眸色中却极为平静。
果然有些依赖,有些执着和心甘情愿,不是命运阻隔得住的。
“你怎么不问问我能不能帮你呢?”
帝倾墨听见他好似不经意间问出,又夹杂着淡淡的悲伤与不解的话,将目光从泛白的天边收回来,看向他。
“帝家的事,我自己来。”
冉筝武功在她之上,甚至在不可企及的高度,这段时间的日夜相对,若是换了旁人,她定是能将他从头到脚看的清清楚楚透明一般,可是冉筝不行,他的眉眼中有着跨越千年万年的深邃,在平日的风流多情之下掩藏着。她看不清,于是便不敢走的过于近。
她做事从来都一意孤行的很,敌我差距不知,又怎么能多带着一个人去送死呢?
“如果是哥哥……”,如果是哥哥的话,他一定能做好万全的准备,想到一切细微之处,将可能的危险一一化解……
冉筝侧目,“什么?”
帝倾墨抬眸看向他,“我说,城主怎么肯让你一个亡国公子住在汀兰城这么久。”
“九越都没了,我对汀兰城也造不成什么威胁了。更何况重建汀兰城外的阵法,难道这个报酬还不够?”
冉筝笑起来,眸中又染上了那般风流恣意的颜色,好像刚才语气中带着悲怆的是另有其人一样。
“冉筝。”她这一声唤得很是严肃,让冉筝忍不住也跟着沉下心来。
“嗯?”
“你到底是谁?”
“冉姓罗氏,九越二公子冉筝。怎么?”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冉姓罗氏,九越二公子冉筝。这个形容几年前便在九域传开了。红衣飘然,一双丹凤眼笑时如阳光明媚,冷时不怒自威。自立太子的诏书从娄山寺发出,在江湖说书人嘴里,他便于四公子中位列成辞之下排为第二。世人都说,那成辞就占了祝国强盛的缘由,否则论样貌论人气都是不如冉筝的。
冉筝瞧了瞧云争和子衿,云争自觉离开,子衿犹豫了一下也走出院子。
“你哥哥他不让我说。”
“我哥哥?”帝倾墨一愣,睁大了眼看他。
见冉筝点头,她又问道:“那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授意的了?”
帝倾墨有些懵,有关冉筝的这些事,救她于狐火,搭建如此庞大的阵法……都不像是一个凡人能做得到的,她甚至猜测他来自仙界,却无论如何想不到与哥哥有关。
“你可以这么想。”
她垂眸嘟囔道:“他果然是将一切都安排好,才将那一剑刺向自己的么?”
“有些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帝家虽有稀薄的上古火凤血脉,如今却也是人。”
帝倾墨深深地看向冉筝,想从其中挖出来什么,却在那双眸中又一次撞见那蕴藏万物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