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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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本南山凤

    “快点,快点。”随着一声声妇人的呼喝声,草棚里面粗手大脚的女人们忙碌地端着各种东西出出入入。穿着一身结实的灰色葛布衣衫的男人在远远的田埂边把一朵野花狠狠地揉碎了,扔在荒草遍地的村路上。

    按照延自秦汉时代的风俗,女人生孩子不能在家里,要在舍丘墓或者庐道畔搭草棚去分娩,到孩子满月才抱回家门。当然有钱人家也可以不用这么做,而是让女人在专门开辟的一间产房里生育。只是,这个梁氏,她的男人已经死了,如果不是这个同姓的这个莫家男人看上了她,恐怕连一个能照顾她生产的人都没有。

    稳婆是个中年女人,略带白色鬓丝的头上斜插着一支殷红的石榴花,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驱邪。稳婆额头上的汗在滚滚而下。

    干草褥子上,梁氏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双腿张开,腋窝里紧紧地夹着两根棍子,而棍子是草棚上的木梁上垂下的绳子捆绑住的,作为她的一个发力点。

    汗水、泪水、羊水已经把她身下的草褥子打得湿透了。

    稳婆的脸泛着青灰色,嘴里一边念着咒语:“铁铁当当,非公所当,是王一言得之铜,一言得之铁。母子相生俱蔑铁,急急如律令。”一边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打下手的乡里女人们安排着。其实她的心里并不稳当,传自孙思邈老神仙的催产汤已经喝了几回了,可是无济于事,这,怕是要折腾到晚上了。

    唉!女人呐,就是这个命哇!本来看样子这是个男娃子,可惜呀!没出生就没了大人,跟着娘,也是个受气受苦的命。

    她收摄了一下心神,冲着梁氏已经煞白的小脸大声地喊着:“大口吸气,长吐气!用你平时出恭的位置用力。”

    梁氏点点头,年轻秀美的脸庞因为痛苦而变形得近乎狰狞,只是在拼命用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估摸着是个男娃子,你要用力,用力!”稳婆声嘶力竭地吼着。

    梁氏眼里闪过痛苦和喜悦的亮光。

    一个男孩,无论如何都有利于她未来在公婆和丈夫面前站稳脚跟,挺直腰杆,尽管这个孩子不是现在这个莫家男人的孩子,但是男人是可以干活、服劳役、当兵、作田,当家里的顶梁柱的,若是女娃,她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了。

    山色已经渐渐暗沉了下去,墨蓝色的天空里月亮分外明亮,只有蒸腾的山岚雾气若有若无地在笔架莲花似的山间翻滚着,宛如一条游动的蛟龙嬉戏在山间密林上面。

    羊水和着鲜血顺着大腿流淌如溪流般在干草褥子上蜿蜒着,已经有力气大的妇人在那里给梁氏的肚子按摩着推动孩子朝下出。可是孩子仍蠕动在肚皮里面,总也不得出,慌得稳婆的汗珠如滚珠也似地下淌。

    天空蓦然亮了一亮,一颗火焰般的流星自天空划过,那么亮,亮得几乎比灿烂的正午阳光还要耀眼。

    枯坐在一块山石上的那个男人被这颗火流星惊呆了。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男人喃喃地念诵着。

    流星转瞬即逝,在不远处的山岭上发出一声轰然的暴响。

    这流星竟然陨星于这处僻远的山林。

    男人还没有从这颗流星的绝美瞬间反应过来,不远处的草棚中蓦然响起了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是如此清脆,如此响亮,如此充满了生命的蓬勃,与那颗陨落的流星似乎可以交相辉映。

    “是个男娃。”稳婆顾不得揩去满头的汗水,咧着嘴笑着,把还有羊水和血水的孩子举起来递到梁氏的眼前,让几乎昏厥过去还残存着一丝气力的产妇看清楚孩子的小鸡鸡。

    孩子响亮地啼哭着,手脚乱蹬乱舞。仿佛对如此离开母体很是不满,于是他小小的器官突然一动,一股清亮的尿液飚射了出来,浇到稳婆的脸上。

    “唔,这个小捣蛋。”稳婆一边把孩子放下来,一边笑骂着。

    那个等待的男人姓莫,他叫莫及芝,所以在他祭告了莫氏祠堂一只鸡、一条鱼和一块豕肉以后便央着族老给孩子取了个名字。而这个孩子也正式成为了开建县(今广东肇庆封开县南丰镇)莫家的第三子莫宣卿。而孩子是同姓本族封川县文德乡长乐里(今广东肇庆封开县河儿口镇西村)莫让仁的遗腹子,份属同族,因此也无需改姓。

    莫宣卿从小沉默,到了六岁还不曾开口说话,只是喜欢去族学旁边玩耍,常常瞪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里面的先生和读书的孩子发愣。

    “你这个白痴,在这里乱画什么?乃公不让你画,不让你画。”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的声音在一群嘈杂的孩童嬉闹声音中传来。梁明甫的眉毛挑了一下,他听得出,这是村塾里一个最是调皮捣蛋的孩子的声音,这孩子最是喜欢欺负比他弱小的孩子,梁明甫虽然只是一个村塾的“孩子王”,但作为一个老师,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见一个身穿粗布衣服,满脸脏兮兮的五六岁的孩子被推倒在地上,奋力地挣扎着,嘴里咿咿呀呀,却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这不是自己妹子的孩子,那个叫莫宣卿的孩子吗?梁明甫断喝一声:“不得无礼!”那些嬉闹的孩童听到是熟悉的村塾老师的声音,却是都慌了神,一发喊,竟是都做鸟兽散了。

    梁明甫蹲下身,扶起一身都是土泥的莫宣卿,见他眼里都是晶莹的泪水。

    这孩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蠢笨的白痴孩子啊!怎么就是不会说话呢?

    梁明甫微笑着替莫宣卿拍了拍身上的土灰,正想说什么,却见莫宣卿跑到一块平整的泥地那里,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梁明甫踱过去。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一窒。

    地上是用树枝画出来的字,稚拙但很工整。

    这孩子几时会写字的?他不是连话还不会说吗?

    梁明甫心中却是大为惊奇。

    “英俊天下有,谁能佐圣君?我本南山凤,岂同凡鸟群。”(前面句载《全唐诗》,后两句载《开建县志》)

    “三儿,这是,你写的?”梁明甫难以置信地看向低着头,正在努力一笔一划补上被脚印踩坏的字的莫宣卿。

    “嗯。”莫宣卿抬起头,望着梁明甫,眼神有些怯怯的。

    “真是你写的?”梁明甫不放心地再又问了一声。

    莫宣卿用力点了点头。

    梁明甫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在他的脸上绽开,他一把将莫宣卿抱在怀里,说:“好孩子,好孩子,不错,不错,有志气的好孩子。”然后站起身来,抱着莫宣卿,提起长袍的衣角大步向莫及芝的家里走去。

    梁氏一身粗布荆钗地正在厨房那里忙活着,很是干练地打理着厨房里的一切大小事物,四下里整洁而且井井有条。看见哥哥来了,忙迎上来从哥哥梁明甫手里接过了莫宣卿,不轻不重地在莫宣卿屁股上拍了一下,说:“这个三儿,怎地又顽得一身土!”

    然后冲哥哥说:“大兄,怎地有空闲过来?三儿又去烦你了?”

    “没有,没有。你的三儿会写字写诗了,你知道不?”

    “大兄,你莫要与我说笑,三儿连话都不会说,我都愁死了。怎么可能……”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奶声奶气的一声:“姆妈。”梁氏兄妹转头看去,莫宣卿正看着她,怯怯的。

    梁氏颤声说:“三儿,三儿,你说话了?你再叫声来。”

    “姆妈。”声音不大,怯生生的,但却是莫宣卿的声音。

    “三儿,你真的会说话了?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妹子,你让三儿跟我读书吧。我看他是个读书的苗子。”梁明甫道。

    “读书,大兄他能读书吗?”

    “能,一定能!”梁明甫笑得很是开心。“读书,总不是什么坏事,认得字,写得算得,知道圣人的教诲,长大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去考个功名哩!”

    “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梁明甫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梁明甫转头一看,是莫及芝。他笑眯眯地说:“梁大兄,考功名可不敢想,只能看三儿的造化,但读读书还是没错的,若是能认得些字,写得算得,至少以后寻个饭碗也是不难的。大兄是我封州的才子,定能教好三儿的。”

    “呵呵,妹丈,且不说别的,某自然不会收三儿的束脩(学费),反正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你干脆把莫俦、莫群两个也送来吧,我一并不收束脩了,只是日常的膏火嚼裹却是你的。”

    “大兄说笑了,莫某虽说不是什么富户,却也能过得去日子,哪里能不给束脩就让孩儿们读书的。束脩我会备下,大兄择个日子,让他们行了拜师礼,便送去学塾之中。”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一抹纯真的笑容在莫宣卿满是灰土的小脸蛋上绽放,两个乌溜溜的眼睛里有着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