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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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暴君

    甲辰年(944年)。

    是属于后晋、吴越、荆南、马楚天福九年,南唐保大二年,天福九年,闽天德二年,于阗同庆三十三年,契丹会同七年,后蜀广政七年,南汉乾和二年。

    这是一个混乱的时代,这是一个燠热难当的季节,这更是华夏历史上的一次令人冷的彻骨的倒春寒。

    夏,六月。

    契丹国主耶律德光进攻后晋的太原;后晋出帝恢复设立枢密院,任命桑维翰为中书令兼枢密使;任命折从远担任府州团练使,抵御契丹,折家将登上历史舞台;而南汉国主刘晟在他的私宅里幽禁了他的兄弟齐王刘弘弼。

    杀戮,又将新一轮展开,无论是百姓还是权臣、贵族,甚至是皇帝都难逃这个乱世中可怕的命运。

    早朝即将开始,刘晟站在寝室的大铜镜前,身边的侍女和太监们忙碌而有条不紊地帮他穿上复杂的冕服。

    刘晟头戴通天冠,上有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加金博山,配珠翠黑介帻承冠。身穿黄色绣满精致龙纹的龙袍,脚下登着一双纱绢制的六合靴。腰里佩着镶嵌着十二颗鸽蛋大小红宝石的仪剑。刘晟生得非常白净,也很英武,只是一双毒蛇般闪烁的三角眼破坏了整个面容的和谐,哪怕是在微笑的时候也看上去显得藏有一份狠毒和狡诈。

    刘晟原名刘弘熙,是高祖刘龑第四子,汉殇帝刘玢之弟。他原封晋王,刘玢即位后骄傲奢侈,不理政事,荒淫无道,并且猜忌诸弟,刘弘熙因此有政变之意,于是与弟弟越王刘弘昌、刘洪杲密谋。光天二年(943年),刘弘熙杀兄刘玢自立,改名刘晟,改元应乾。

    刘晟得位不正,是政变上台,所以,心里总是猜忌他人。

    换好衣服以后,刘晟在太监宫女的跟随下,大步直向昭阳殿走去。

    他的步伐很快。

    他似乎已经嗅到某种味道,仿佛一只猛兽嗅到猎物的味道一样。

    辰时的番禺(广州)已经很热了。

    净鞭三响。

    身穿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冠服的五品以上官员,正在监察御史的注视下,小步快走着向南汉国的朝会场所昭阳殿走去。

    只有官靴落地踩在刻着莲花纹样的石板的“沙沙”声和玉佩敲在衣服上沉闷低微的“噗噗”声。

    没有喧哗,没有耳语,连咳嗽都没有。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十分肃穆,肃穆得近乎死寂。

    蝉鸣的声音已经把整个番禺城响彻,但是这里依旧是静悄悄的,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没有。

    这是南汉国皇帝的早朝。

    比起汴梁城的早朝毫不逊色,一样宏大,一样威仪。

    只是……

    上一任皇帝很荒唐,荒唐得得了个殇帝的谥号,猜忌老臣和诸兄弟,胡乱杀戮,就像一个没有教养的富家子弟加一个猜忌成性的苛刻暴君。

    上上一任的皇帝虽然是开国之主,也是个喜欢杀戮的主,是暴君。

    现在这个呢?似乎也不比他的兄长更好,同样是猜忌着他的兄弟,杀戮之狠不下于他的父亲,这个汉国朝廷的官,当的真是不安稳啊!

    南国的天,蓝得并不澄澈,总是有白色滚着黑边的云。

    是不是在孕育着一场疾风骤雨?

    虽然是一个小朝廷,但大大小小五品以上的官员依旧很多。

    装束整齐的官员们虽然在宽阔的大殿里面,但是一个个都汗流浃背,就是轻薄的丝绸中衣都湿透了,就算大殿里放着堆满了冰块的铜盆也没有让空气有一丝凉意。

    不单是天气酷热,

    高坐在大殿金交椅上的皇帝刘晟的眼光也同样让人汗流浃背。

    那是两道充满了猜忌、狐疑还有嗜血的眼光。

    杀戮对于刘晟而言几乎与喝水一样平常。

    自从他杀死自己的哥哥殇帝刘玢那一天开始。

    甚至到今天刘晟还感觉得到那种温热的膻腥的粘稠的血溅在脸上和嘴角所带来的战栗和快意。

    今天带来快意的人会是谁?

    刘晟,不,这时候天下所有掌握着权力的人,尤其是割据一方的人,都喜欢杀人。

    他的父亲刘龑生性就很苛酷,亲自炮制了刀锯、支解、刳剔等残酷的刑罚,每次亲眼观看杀人的时候,刘龑都喜不自胜,都像享受口福之乐一样,口水直落下。

    刘晟现在似乎也懂得了这种杀戮的快感。

    毕竟是一个乱世。

    杀戮不能解决问题,但是可以解决出现问题的人。

    南汉朝会的宫殿是昭阳殿,很大很宽阔很幽深。

    同时也十分奢华。

    昭阳殿以金为仰阳,银为地面,榱桷皆饰以银;下设水渠,浸以真珠;琢水晶、琥珀为日月,分列东西楼上。造玉堂珠殿,饰以金碧翠羽。

    这是南汉开国皇帝高祖刘龑的手笔。

    刘龑出自富商之家,具有重商思想,富有从商经济。因此,在他统治时期,鼓励发展经济贸易。当时,“岭北商贾至南海者”,他“多召之”。还“与岭北诸藩岁时交聘”。对外贸易规模虽不及盛唐之时,却也持续不衰。他着意招徕海商,“笼海商得法”有密切关系。外贸的结果,使南汉获得丰厚的利益

    毕竟南汉国垄断了海上市舶贸易,国家富得流油,但是他治下的百姓却只能勉强维持安稳果腹而已。

    于是,这昭阳殿的每一块砖头都浸润着鲜血。

    民众的鲜血、士兵的鲜血、官员的鲜血、宗室的鲜血。

    这奢华的昭阳殿与十八层地狱里阎罗殿并没有什么区别。

    刘晟的声音很清朗,却带着说不出的一种阴冷,仿佛是一条毒蛇在你的脖子上吐着又红又长的信子。

    “众卿,如今山海间盗贼竟起,此伏彼起,诸卿可有良策乎?”

    工部郎中,知制诰钟允章心里有些发寒,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笏板,费力地咽了口口水,觉得嗓子眼都渴得冒烟,本来准备好奏准的事情,此时也不想站出来上奏了。

    毕竟,听这个声音,皇帝今天怕是要拿人开刀了。

    皇帝不但是会处罚和贬斥,而且是很喜欢真的拿人开刀的,见血断头的那种。

    他用眼角扫了一下他的好友,另一位知制诰崔渡,见崔渡也是眼观鼻鼻观心地肃立着,仿佛老僧入定了一般。

    钟允章心中想,不愧是清河世家后裔,还是临大事有静气的气度。

    尚书右丞简文会在朝班里挺直了腰,他作好了今天奏对的准备。

    南汉承唐制度,尚书右丞是正四品下的高官,三省中的尚书省政务实际上是由左、右丞主持,实权反在名誉长官尚书仆射之上。诏敕经门下省审查后,须经左、右丞复审,有权封驳,尚书右丞主管兵部、刑部、工部三部十二司,并掌辩六官之仪,纠正省内,劾御史举不当者,是实权高官。

    简文会的个子很高,几乎比其他的朝臣都要高出一个头来,站在朝班里,真个是鹤立鸡群一般,一身大红色的朱红色官袍穿在身上更是极显威仪。

    简文会是南汉高祖刘龑第一次开科取士时候的第一个进士科状元。

    他也是南汉高祖刘龑留下来重臣,素以耿介清廉闻名,面对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开国皇帝他都敢犯颜直谏,现在只是面对一个年轻的通过杀兄夺位的政变上台的皇帝,他一样敢进行直谏,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性格。

    其实简文会完全不在乎刘晟是不是杀兄夺位政变当的南汉皇帝,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杀兄弑父之类的事情几乎已经引不起儒生们太多的愤怒和声讨,因为实在太多了。

    从“安史之乱”安禄山被儿子安庆绪所杀,史思明被其子史朝义所杀开始,朱温被其子朱友珪弑杀,李存勖杀叔父李克宁,李嗣源攻杀兄长李存勖,唐明宗李嗣源重病,其子李从荣为夺位又起兵攻杀他,未果后被杀,……

    这就是个吃人的乱世,几乎没有一天没有这样酷厉的杀戮出现,父母兄弟子女亲戚攻杀屠戮总是在不断地上演。

    刘晟杀人没有什么,杀戮他的兄弟宗室也没有什么,简文会希望的是减轻税赋,不要将民力浪费在宫室殿堂上,不要将钱财浪费在赏赐和装饰上。

    简文会主管兵部、刑部和工部,兵部要钱,对楚王马希声的攻伐要钱粮;刑部要钱,平定各地的民乱和处理关押的犯人要钱粮;工部要钱,修筑珠江水系的水利工程,修筑重要城池关隘的堡寨要钱粮。

    因为几乎每一份奏报都会提到要朝廷拨付钱粮的问题。

    钱粮从天上掉不下来啊!

    于是,简文会手持笏板从朝班中走出,施了君臣之礼后道:“陛下,我朝赋税重于北,士民皆艰,故一夫作难而群之蜂起而应,陛下当深思之。”

    “哦?竟如此?当奈何?”刘晟的眼睛在简文会的身上扫了一圈,淡淡地说:“卿是尚书右丞,该管兵刑工部,如此顽劣刁民正当卿处之,或剿或杀,卿当应策。”

    简文会的眉头一跳,道:“臣愚钝,只知道制置务于江湖及池潭破塘聚鱼之处,皆纳官钱,猪、羊、鹅、鹿、鱼、果并外场镇课利,岁收铜钱一千七十贯;每遇市集,居人妇女货卖柴米者,岂州人收一钱,以为地铺之直琼州粳米计税四钱,糯米五钱。如此重税,民岂敢成墟易货乎?”

    “卿差矣!当今大争之世,天下扰攘,如无重税,何有与汴州刺史(对后晋皇帝的蔑称)争雄,轻徭薄赋,朕非不知,是不能为也。况北地山河,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我朝虽处岭表,但民尚可耕,商尚可易,岂非我朝盛德所致。如今一些愚顽刁民,不识天数,不明朕之苦心,惑乱造反,卿但勿言,当使军将讨捕之则可。”刘晟挥了挥手,像是赶走一只苍蝇似地说。

    简文会还想争辩几句,这时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拉了拉,转头见是刑部郎中苗朗正在趁人不备拉他的袖子,显然是让自己退下。

    简文会只好忍了气,退回朝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