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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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性命只如指间砂

    “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白锦无纹香烂漫,玉树琼葩堆雪。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人间天上,烂银霞照通彻。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听得前方的曼声而吟,盛颜停下了脚步。

    她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那块青绿色的岩石。

    其实,她是在看着坐在上面的人。

    一个书生。

    一身浅蓝色的道袍,没有戴帽子,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随意地扎了一下,在山风的吹拂下飞扬着,被阳光晒的有些酡红的面庞上挂着薄薄细密的汗珠,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但眼神却有着一丝警惕。

    他年纪已然不算很轻,然而少年的锋芒依然停留在眼角眉梢,固执地不肯收敛。眉骨很直、鼻梁很直,脸部的线条利落干净,加上下巴上短短的髭须,便有一种骄傲疏狂的意味。阅历和风霜在他眉目间浸染过了一遍,然而没有将那峥嵘眉弓磨出温润圆滑,反而更凸现了几分冷峻意味。

    即使独坐时也保持着挺拔端整的仪容。他全身毫无修饰,只有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没有翻开,显然已经没有再读了。整个人有种水墨般雅致深远的韵味。

    骤然间乱风乍起。山道旁的花树簌簌落下大堆大堆的细碎黄叶和花瓣,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

    清静的山间,纷飞的黄叶与落花,不染尘埃的男人。

    本来动静相混的山中,因为他的存在,调和成了宁静淡然。

    刚才应该就是这个书生在念词。

    盛颜却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

    她并没有带剑。

    这个年轻的书生怎么会让她有拔剑的想法?

    因为那首长春子的词。

    盛颜咬了咬嘴唇,这个举动让她本来就鲜艳的唇更加红艳,让人有低头一吻的冲动。

    书生笑了。

    他笑起来真好看。

    “姑娘可是要去书院?”书生的声音却宛如清泉流过山石,说不出的冲淡平和。

    盛颜不禁退了一步。

    书生的笑颜愈加粲然,道:“姑娘莫要害怕,在下便是华岩山宗山书院的教习,在这里吹风散心,见姑娘走的路是朝着书院去的,却偏又走了一条岔路,而且姑娘的装束也不是本地样式,在下恐姑娘走错了路,耽搁了时间,故此相问。姑娘休怪!”

    盛颜蹲了蹲身子,勉强行了个礼道:“多谢先生指点。”

    书生回了个礼,却只是说:“姑娘可是去书院探望亲友的么?”

    “是,请问先生,可认得东莆林先生么?”盛颜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掩住眼里惊惶。

    “哦?姑娘要找他?所为何事呀?”书生漫不经心地问。

    “奉唐荆川先生所请,来此为东莆林先生治病。”

    书生眼睛一亮,但却淡淡地说:“想不到姑娘还是一位巾帼圣手?”

    盛颜蹙了蹙眉毛,说:“不敢当先生夸奖,请先生指条明路,奴家可以早些去到书院。”

    书生却笑笑道:“我便是东莆林大钦。”

    盛颜带着几分疑惑地歪着头看了看他,道:“你便是东莆先生?休要诳我。”

    “姑娘说笑了。”书生笑着说,“林大钦不过区区一个书生,有何值得骗你?”

    盛颜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他。

    林大钦看上去只是脸色略微显得有些苍白,并不太过分,但是他的颈项上却是有一条隐隐浮现的黑色丝痕,是从他的左足底向小腿蜿蜒,宛如一条黑色的小蛇,自他的阴维脉的小腿内侧足少阴经之筑宾穴,经冲门、府舍、大横、腹哀、期门直指天突、廉泉,最终刺向他的咽喉。

    封喉,绝杀。

    盛颜眉头蹙得几乎成了一个疙瘩,面色一黯,道:“林先生得疾甚是凶险,奴家且替你把一把脉象可好?”

    “请。”林大钦将左手袖子撩开,露出手腕来。

    这是一段瘦骨嶙峋的手,肤色虽然白皙,但却腕脉青筋暴起,骨节凸起。

    盛颜将手指搭去,食指贴在大拇指根部的掌后横纹,食指边缘紧贴这条横纹,然后降中指从向肘的这个方向上并上去,中指和食指紧紧并排在一起,放到手腕上隆起的骨头也就是所谓的“掌后高骨”。然后再将无名指也并上去,跟中指并排,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有一条小小的缝隙。

    这就是所谓的“寸、关、尺”,一般而言手上,以枕后高骨为关脉,前面为寸,后为尺脉,然后浮,中,沉取,左手,寸脉主心,小肠,关脉主肝胆,尺脉主膀胱,肾右手,寸脉主肺与大肠,关脉脾胃,尺脉肾与命门。

    在寸,关,尺,上分寸为阳,尺为阴,浮为阳,沉为阴,这样结合浮沉迟数,就可以对人体的阴阳,表里,寒热,大致分清了。在结合有力,无力,有力为实,无力为虚,然后看脉形长短,长为有余,短为不足。这样就可以把,阴阳表里,寒热虚实分清了。最后结合部位,看所体现的脉,在脏器分部属于何脏就可以断病了。

    盛颜虽然年轻,但她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医中圣手汪机门下最出色的女弟子,三指一落,心中已是大概明瞭了七八分。

    “一年。”

    “什么?”

    “我是说,东莆先生离驾鹤大概还有一年的时间了。”盛颜有些惶恐和难过。

    不为别的,每一个这样被她下了诊断的病人她都会觉得难过,她对生命的逝去总是有一种特别的惋惜和怜悯。

    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四千三百八十个时辰。

    这是何等残酷的事情,每过一息就离离开这个世界少一息,就宛如一支线香一样,慢慢地落下香灰,慢慢地燃尽生命,慢慢地就这样告别人世。

    林大钦愣了一愣。

    耳边轰然之声蓦然暴起,不是外界的声响,而是他剧烈的耳鸣,仿佛全世界都在瞬间中被巨大的雷声震碎崩塌了下来。

    他心口猛然巨震,整个身躯强烈地抽搐起来。

    随即,小腿上一点痛尖锐如剑,骤然爆发,经由腹部到左肋、心口、咽喉,一条灼热的火蛇迅疾而蜿蜒地延烧而上,从小腿至喉口,剧痛得连几乎让人窒息。

    血脉中久久不息的那种剧痛,仿佛是一颗诡异的榕树种子正扎根进他的身体,嗜血的根须在他的血脉之中膨胀、分支、延伸,无可遏制。那血痕自下而上膨胀得如一条紫黑血蛇,狰狞游走于他的身躯脏腑。

    “噗——”林大钦一口鲜血喷出,痛得几乎晕了过去,只来得及将手中的书卷扔在一旁。

    盛颜正握着他的手腕,冷不防,几乎被林大钦带倒在地。

    她还好,并不慌乱,只是从背上的医箱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檀木匣子来,里面是一卷大大小小的银针。

    盛颜奇快无伦地解开林大钦胸前的衣襟,纤手起落间,便在林大钦的身上插下了数根细细的银针,或捻或刺,或提或拔,只是瞬间便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盛颜熟练而飞快的挥动着双手,仿佛一双飞舞的蝶。

    林大钦仿佛做了一个悠长而遥远的梦。

    那个梦是如此的久远,久远得如同他的前半生。

    那是如此模糊,又是如此清晰。

    他依然还记得父亲的模样,微笑着递给他厚厚的一叠《嘉祐集》,整整十五卷。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疏润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势之相因,其疏阔而难知,变化而不可测者,孰与天地阴阳之事,而贤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恶乱其中而利害夺其外也。……”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是了,这是那时候都可以倒背如流的《谏论》、《辨奸论》和《六国论》,苏老泉的文字、笔法都是自己最喜爱的,

    还有,还有苏东坡的《留侯论》,“之所谓豪杰之士,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盖亭之所见,南北百里,东西一舍。涛澜汹涌,风云开阖。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变化倏忽,动心骇目,不可久视。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举目而足。西望武昌诸山,冈陵起伏,草木行列,烟消日出。渔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数。此其所以为“快哉”者也。至于长洲之滨,故城之墟。曹孟德、孙仲谋之所睥睨,周瑜、陆逊之所骋骛。其流风遗迹,亦足以称快世俗。……”这是苏颍滨的《黄州快哉亭记》

    快哉!快哉!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人生偏偏就是那样不能称意,不能像东涯兄那样查勘悬案,诅抑权贵,督税课兑,陈盐政利弊,赈畿辅饥民,以廉法著称于世。不能像唐荆川那样引荐贤德,劾退不肖,正直不阿,廉洁自持,不同流俗,文武全才;不能像罗念庵一样人在江湖,心在社稷,醉心学术,遍访海内名胜。自己只能在宗山书院里细看云舒云卷,漫听花开花落,研读阳明心学,教授潮州学子为乐。

    乐?真的乐吗?

    自己二十二岁时便高中状元,然后母亲在气候冰冷,人情也同样冰冷的京师住不惯,自己就辞官送母亲回到这温暖湿润的故乡,母亲却在五年前去世了。

    母亲,母亲。

    母亲的手是粗糙的,抚摸在自己脸上就像萎谢的树皮一样,那是她常年做工浆洗、缝补所造成的,但却是那么温暖,那么爱怜,那么欢喜。

    父亲林如潮,号毅斋,是个潮州刑房清贫的小小典吏,《少微通鉴节要》五十卷和十五卷的《嘉祐集》,父亲日常节俭下来的银钱,给自己买书的时候是那样慷慨,给母亲插上那支凤头银簪的时候笑得那么灿烂。

    只是,父亲在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就匆匆去世了,母亲如今也去世了。

    痛——

    尖锐如剑的痛!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那是母亲停灵在甘露寺的时候,自己和妻子抱着刚刚一岁大的儿子给母亲送灵,却是有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衣人骑着一匹黑马飞驰而过,自己本没有在意。却是那人远去了百步外,蓦然朝自己射了一箭,那箭没有箭镞,落下来正好就射中了自己的小腿。当时觉得奇怪,那人却是远去了,追不得。

    然后,然后就开始疼,等觉得疼痛的时候,那条黑色的小蛇已经噬入了自己的咽喉。

    多少个夜里,自己被那痛噬咬得醒来。

    却没有任何一个医生看得出是什么病,什么毒。

    包括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太安堂的主人,潮州名医柯玉井也看不出来。

    送母亲那天,自己已经咳血了几次。

    只是痛。

    后来唐荆川每年来一次宗山书院,都会给自己一瓶药,那药服下一粒便可以暂时止住疼痛,可是现在药剩下不多了。

    哦!那是什么?

    是沙漏。

    细细的沙子,奔流而下,宛如时间,绝不停留,宛如生命,渐行渐远。

    是不是他的生命也如沙漏里的沙子一样?

    林大钦蓦然醒来了。

    他低下头,目光正落在盛颜的那双手上。

    澄澈的日光流过盛颜的手背与十指,那纤长的手指和淡粉色的指甲如同白玉冻结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莹然生辉,不可直视。

    他自己的衣襟上却有喷出凝结的点点紫黑的血迹。

    “多谢姑娘!”他挣扎着起身,掩起衣襟,躬身拜谢。

    盛颜淡淡地道:“东莆先生不必多礼,你的病没有好,只是暂时被我用针封住了,一会你带我去书院,我再给你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