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九状元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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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山外来客

    “归来物外情,日与园林亲。耕凿安时化,衣冠随世春。前途当不惑,远志期所遵。已矣歌采芝,聊与静者伦。”

    林大钦的脸色更加差了,但笑容也更加多了。

    盛颜每天都来给他把脉看病,夫人孙氏也时常带着四岁的孩子前来和他相聚。每一天,他教书、看病、作诗、读书、写信、清谈、陪孩子、陪夫人,他的日子过得无比充实。

    盛颜这日循例在上午卯时来了。

    夫人孙氏也在。

    见到盛颜,孙氏清清淡淡地笑了一下,施了个礼道:“盛姑娘,今日官人不在院中。”

    盛颜也敛衽为礼,道:“敢问夫人,东莆先生去了何处?几时归来?”

    孙氏道:“听书院的学生说,官人与薛山长、碧先生等人去迎接唐先生了。”

    盛颜惊道:“唐荆川来了?”

    “是。”

    唐顺之的确是来了,不仅他来了,还带来一个人,唐顺之面容白皙、相貌清奇,配上颌下的三缕长须、身上的宽袍大袖,活脱脱一段魏晋风流;唐顺之,字义修,号荆川。嘉靖八年会试第一,与那王鏊王守溪并称“唐王”,乃是八股文界的泰山北斗,考科举的人无人不拜读精研他的文章。另一个却其貌不扬了,双目细长而炯炯有神,脸瘦而颧骨高耸,竟隐隐有些桀骜不驯的气质,只穿着褐色的棉布道袍,身后背着斗笠,还有个三四尺长的细长包袱。

    薛侃和林大钦见得这二人都忙躬身见礼。

    唐顺之见得林大钦,却是惊异道:“东莆兄,你的身体愈发差了,难道汪机先生的女弟子不曾过来?”

    林大钦笑道:“多谢荆川兄挂怀,盛姑娘已是来了有些时日,与莆田空性大和尚、太安堂主人柯玉井会诊过在下的病,想来非是药石可济,如今正靠着少林小还丹和盛姑娘的针灸医治着,他们救我已是尽力了。”

    唐顺之叹了一声,道:“东莆,东莆,你确须保重身体呀!”然后拉着旁边这人道:“伯华兄,这便是宗山书院的山长薛侃薛中离,林大钦林敬夫二位。”那人拱手笑道:“如雷贯耳,恨不早见也!”

    唐顺之又向薛侃和林大钦介绍:“这位仁兄便是那‘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的李开先李伯华。”

    原来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却是名叫李开先,不久前因弹劾内阁首辅夏言而被免官回乡。说起来,李开先的大名远在薛侃和林大钦之上,他与唐顺之当时就齐名为“嘉靖八才子”之一,嘉靖八年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历任户部主事、吏部考功主事、员外郎、郎中,后升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自幼聪慧,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尤醉心于金元散曲及杂剧。

    刚刚唐顺之提到的就是他的名作《夜奔》,尤其为人称道,其诗云:登高欲穷千里目,愁云低锁衡阳路。鱼书不至雁无凭,几番空作悲愁赋。回首西山月又斜,天涯孤客真难渡。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李开先一生有“三好”:一好戏曲,二好藏书,三好交友。曾改定元人杂剧数百卷,用金元院本形式定成杂剧《园林午梦》等六种,撰有戏曲理论著作《词谑》。其散曲《中麓小令》流传很广,当时乡村街头到处有人歌唱,为这部曲题“跋”的名流有八十四人之多。当然,现在他还没有写成他的名作《宝剑记》,倒是无官一身轻,跟好友唐顺之四下里去逛荡。也四下交友。

    林大钦忍不住“哎呦”一声,瞪大眼睛打量着那李开先道:“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麓子,李中麓……真是,真是……”

    李开先大笑道:“真是见面不如闻名?”

    林大钦有些讪讪地道:“是!”

    李开先道:“不错,倒是有些状元本色,敢说话,怪不得你敢廷对的时候写洋洋七千文章,不过眼光却是不太够哟!”

    唐顺之笑道:“可见‘人不可貌相’这话,乃是真理也。”

    李开先道:“难道你唐荆川就可以‘貌相’了不成?”

    唐顺之只好苦笑道:“总算不负父母妻儿罢了!”

    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书院,薛侃命人摆下小宴,只找了碧潮和他的弟弟薛侨、林大钦这几个人来作陪。

    这几个人先从一些文章字句开始,渐渐便扩展到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乃至于人文地理,兵法农学。几个人或是一问一答,或是互问互答,非但旁征博引,且均有前人未及之观点,令人闻之如痴如醉。他们谈论的话题跳跃性极强,上一句还在说什么‘竹林七贤’、下一句却跑到‘荧惑守心’上,再下一句却说到‘列子乘风’,便如天花乱坠一般,却句句言简意深,发人深省。只有那碧潮插不上话,只听得上一句,思索良久方才领悟,这几个人早就谈了几十句去,但其中意味却叫碧潮听得如痴如醉。虽说碧潮在国公府时也考了个秀才的功名,对杂学也不陌生,但面对这几个人却实实在在在学问上差得太远了。

    因为就学识而言,在座的唐顺之、李开先、薛侃三人几乎能排进天下前二十人中去,就算是林大钦,学识也是天下数得着的……而唐荆川唐大先生,则被许多人推崇为当时第一大学问家。

    碧潮正在听着他们神侃之际,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人怎么天南海北的都聚来了这里?这一下不要紧,他忽然明白了。

    “王学门人,心学门人。”

    十五年前,有一位心学集大成者,与孔孟程朱争辉世间的圣贤长眠了。

    对,就是王守仁,王阳明,为曾国藩、蒋介石、东乡平八郎称道学习的偶像,他的一生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与孔子及清朝的曾国藩,成为两千多年封建社会中,唯有的三位三不朽的完人。也有人说是两个半,因为曾国藩只能算半个。

    明代心学发展的基本历程,可以归结为:陈献章开启,湛若水完善,王守仁集大成,王守仁的阳明心学直接的源头是“陈湛心学”。阳明心学始创于“龙场悟道”,其“悟道”的理路,与陈献章的“静养端倪”堪相一致。

    王阳明在哲学上提出“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命题,冲击了程朱理学,何为良知?良知便是本心,心是本源,心是一切,天下万物皆是心中之物,一切都要以内心为主。更重要的是王守仁让自己的哲学智慧和一身学问,转化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真正作为,而不是流于空谈,在庙堂上、在战场中、在书院里、在天地间,孜孜以求的去实践验证,“格物致知”、“知行合一”。

    千年以来,有人认为知易行难,有人认为知难行易,良知和行为同样重要,要让良知去指挥行为,让行为去证明良知。知道这样是对的,就要这样去做,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就不能去做。原先以为是对的,后来发现错了,就要立刻停止改正,不能让良知与行为违背,而要始终“知行合一”。正所谓:“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世间万物一切皆由心发,心在世界便在,心不在便一切皆无。人人生而赤子之心,起初没有善恶对错的念头;当这个童心进入滚滚红尘时,受到世事的纷扰,便有了善念与恶念;能够分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便是良知;能在行动上始终坚持良知,便是真理,便是圣贤之道。

    “阳明心学”的思想本质是强调个性化的发展、个人意愿的尊重及个体创造力的调动。

    程朱理学家终于无法容忍了,在他们看来,王守仁的“异端邪说”就是洪水猛兽,查禁王学,嘉靖十六年,以“书院倡邪学”下令禁毁天下私创书院。嘉靖十七年,时任礼部尚书严嵩,揣摩上意,反对自由讲学,借口书院耗财扰民又一次尽毁天下书院,借以打击王学的存在。

    广东是“心学”的发源地,又天高皇帝远,宗山书院这样僻处深山的书院在不经意间终于站稳了脚跟。

    所以这就是唐顺之、薛侃他们为什么在宗山书院聚会的原因。

    碧潮登时一身冷汗。

    不过他现在基本上算是一个江湖人,完全不在庙堂,更不在儒学圈子,像他这样的勋贵后裔,那些程朱理学的文人儒士根本不接纳他们。

    幸亏他们不是反贼!碧潮心想。

    正在他们高谈阔论之际,一个俏生生的身影闯了进来。把手中一颗黄澄澄的丹药朝林大钦怀里一掷,喝道:“你们这班儿酸书生,只知道在这里瞎扯,却不知都是不要命的。”

    唐顺之抬头一看,却正是盛颜女郎中。他不禁笑道:“盛姑娘如何来了?”

    盛颜也没有给他好脸色,毕竟她生生从卯时等到了现在午时将近,脾气也上来了。道:“走来的!”

    唐顺之一听便知不好,刚想开口缓解一下气氛,却听得李开先道:“不知这位姑娘闯来宴席,说我们这班儿酸书生如何是不要命的呀?”

    盛颜斜乜了他一眼道:“一个是不听医家之言,不惜性命与你们喝酒,也不怕自己只还有一年性命;一个是动辄请托,卑辞厚礼寻来医家,却并不将他人性命真正为意,只知道喝酒谈诗,眼下快活。你们在这里清谈不要紧,还被人在外偷听,殊不知到时候锦衣卫拿出大令来抄家灭门的时候,你们这些酸书生知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哪里?”

    盛颜又冷笑道:“怪不得总是有些人觉得自己无辜下狱,有的人被刺遇害,莫要只怪别人,若是自己谨慎小心,把守严密,盘查仔细,哪里来的那么多事情?”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这句话本来不是这么个意思,但被盛颜此时说来真真是赤裸裸的打脸,在座各位哪一个不是宗师级别身份的,最次也是个进士,结果被一个小女子目为庸人。

    唐顺之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唐顺之是何许人也?那是公认的天下奇才,二十二岁便中了会元,若不是不肯阿附张璁,那年的状元便是他的囊中之物。可就算张璁气歪了鼻子,也只敢将他降为探花,不然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把张首辅给淹了。正一怒之下长身而起,被盛颜眼光似笑非笑地看着,却突然间怒气都跑到爪哇国去了,道:“好,姑娘骂得好!我们是为庸人也!如非姑娘点醒又是相助,我们这班儿酸书生都不知该丢几次命了。错了就是错了,从心而言,才是良知。”唐顺之反倒是一躬到地。

    林大钦歉意满满,站起身来道:“盛大夫所言虽重却是警醒我等,林大钦虽是庸才,却该拜谢。”说罢,也是一躬到地。盛颜毕竟是个姑娘家,虽说侠气凛然,却也不是那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女子,见在座诸人都对她甚是有礼,反倒是不好意思起来,道:“小女子言语无礼于各位,在此致歉了。”说罢,便对林大钦说:“东莆先生,且请记得保重自身,莫教我等医家空施术法,却无效果。”然后便转身而去。

    唐顺之摇头叹道:“汪机先生医术江南无双,门下女弟子中此女是关门弟子,医术侠义皆是翘楚,想不到口齿伶俐,竟叫我辈甘拜下风!”

    薛侃却道:“荆川差矣!并非我等不可相辩驳,而是我等不能相辩驳,医者救人之心,岂容我等逞口舌之快哉!”

    碧潮一拍脑袋,道:“忘了让盛姑娘把那听墙根的贼留下来了!”

    李开先笑道:“盛姑娘当是将那贼人惊走了,若是留下,我们是杀还是放?”

    碧潮道:“锦衣卫的人也就是把咱们的话给传上去,若是似那日刺杀东莆兄的倭寇忍者,那才是糟糕。”

    “只是倭寇凶顽,这次大破南澳岛,虽然让他们忌惮潮州府,但若卷土重来,却当如何?”李开先问。

    林大钦正待要说,想了想,蹑手蹑脚走出庭院,到处看看,见四下无人,便走了回来,取了一叠纸来,递给诸人,大家忙打开翻看,却见他所拟定的战略主张是“釜底抽薪”之计,他主张斩草除根,以水师攻敌之根本要点岛屿,断其归路,使倭寇不战而溃。”其实这个战略和以后平倭大员胡宗宪最后和徐渭一起参详定下的总战略不谋而合。但是现在……

    倭寇在江浙闵粤沿海一线大肆劫掠。尤其是民情复杂的江浙一带,因为细作太多、支援不利,陷入了苦战之中。

    唐顺之叹了口气道:“金玉之言,却不能用。”

    “为何?”林大钦问。他有些不服气。

    唐顺之道:“战胜倭寇不在海疆,而在于庙堂也!”

    “庙堂?难道衮衮诸公还不愿意逐尽倭寇吗?”林大钦毕竟只是在翰林院呆过几年,并没有在庙堂上斗争的实际经验。

    大明经过二百年较安定的发展,长江以南、两淮、山东和京师富庶无比,已经形成的江浙闽粤的海商集团,也需要海外贸易的巨额利润来维持奢侈的生活;那些正在大航海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的商人也不可能放弃大明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市场;恰逢此时日本处于战国时代,许多打了败仗,在国内混不下去的日本鬼子,按照二百年来的传统,跑到大明来当海盗,混个肚子饱。

    偏偏这时候的嘉靖皇帝是大明立国以来最自私自利的一个皇帝,因为他的皇位属于路边捡的,所以他就特别特别强调正统,主要采用了两个法子,一是用“大礼议”不惜用廷仗和贬官,乃至于无赖手段,摧折明朝文人的骨气和志气来把自己的王爷爹,变成皇帝爹,然后送到太庙里去;另一个便是将祖宗法度高高举起,作为招牌,完全是一个又当又立的典型。所以嘉靖皇帝严申海禁,关闭了广州市舶司之外的所有港口,禁止海民出海;销毁违禁大船;禁止私自贸易。于是便如滚了个肮脏的雪球一般,许多因禁海而生计艰难大明海商,因禁海而破产回不了国的西洋商人,纷纷加入海盗队伍,成为声势浩大的倭寇。

    事实上,十之七八的倭寇都是“假倭”,是投倭、通倭的明朝商人、渔民。除了一部分原来便是海盗的,大部分是无法经商的海商和依附海商的流民,这些人一方面疯狂的掠夺杀戮,报复社会,另一方面则与继续走私的闽浙海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相互勾结,展开大规模走私。海岸线这么长,声东击西,里应外合,让你禁不能禁;你不准贸易,我便公开抢掠,抢了便跑,海上风高浪急,你又能奈我何?

    倭乱的本因就是海禁。

    而打击倭寇海盗,就是要采取禁海的战略策略,而这个策略,是严重损害浙闽海商的利益的,所以他们通过抢掠来沾着血的重金贿赂同乡官员,再由其贿赂得势于嘉靖的严党、阉党和其他利益集团,有组织的群起攻之真正为打击倭寇而实行海禁战略的大臣将军们。那么,就出现了打得好,被批斗,打得不好,就要杀头。所以平倭战争的这个时候,就是把大明开国第一勇将开平王常遇春从坟里刨出来,也打不了胜仗!

    你说,这怎么办?

    唐顺之知道,但林大钦不知道。

    林大钦眼神蓦然黯淡了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