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客从何处来
几个绿泽军抱头逃窜,但想到那个吓抽过去的同伴尚留在原地,又不约而同地返回去,拖着他两条腿就生拉硬拽地跑走,也顾不得那人的脑袋如撞钟一般,在案几腿和地面上磕碰个不停,真不知这究竟是他的福,还是他的孽。
就在他们堪堪把同伴拖至一旁,“犀利郎”已然后空翻跃到了他们的小几上。此时德沛的戟也跟杀而至,一个横扫劈砍,小几竟然碎裂成四五块,挟着扬尘朝一旁飞去。
一块最大的木板,恰好命中了三两个来不及躲闪的绿泽军,把他们砸倒在地,顿时听取叫母声一片。其他的碎块,便朝着那几桌胡人飞了过去。
两个身材高大的鲜卑人迅速抬手,准确地接住了飞至的两块碎片,但德沛的劲道过猛,两人都不由得向后倾了一下身子才拿稳。待把碎片扔到地上,又齐齐甩了甩手,缓解手腕的疼痛。
一个头戴羽毛顶饰的羌人,抽出一柄柳叶状的长剑,把一小块碎片劈作两半,这两小块碎板便分作两头跌落在了地上。
还有一块木板飞至那几个乌桓人方向,那些乌桓人既不起身也没有掏出兵器,而是敏捷地向后微仰,碎片刚好从他们让出的通道中飞开。
公子建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人,把他们的反应一一记在了心里。而他觉得最有意思的,却是那三个匈奴人。从德沛与“犀利郎”动手开始,那三人的表现都太过于冷淡,并没有回头看过几眼,好像对这惊天动地的打斗完全不感兴趣一般,完全不符合他印象中那些好战匈奴的特征。
此时德沛几番挥砍完毕,持戟的右手依然平伸在侧,保持着收招前的架势。而他眼前一片破席碎土的狼藉,却不见了“犀利郎”的踪迹。
德沛本能地看向那几个绿泽军的方向,认为“犀利郎”理应是和他们躲去了同一处。那几个绿泽军被他瞪得浑身一抖,摆手表示对方不在自己这边,还有一人抬手指向了他的身后。
此时一阵大笑从旁边传来,德沛转头看去,登时愣了一愣。那“犀利郎”竟然一只胳膊抱着木柱,同时伸出一只脚尖点在他平伸出的双戈戟上,乍一看好像蜻蜓立荷一般。
“好个脑袋空空的蛮牛,力气还挺大,都没发现乃翁站在你这破耒耜上吗?”
面对“犀利郎”的再一次调侃,原本已经撒出几分力气和怒意的德沛,登时又吹须瞪目,猛地一转双戈戟的方向,朝着上面的“犀利郎”裆胯就撩了上去。
“阿母耶!”
“犀利郎”惊呼一声,赶紧收回腿夹住木柱,如游龙绕柱一般向旁边躲闪开。德沛的戟胡几乎贴着他的大腿边,挥了一空。
德沛一击未中,边向旁边跨步再挥。“犀利郎”则拼尽其矫捷,在木柱上绕闪。两人一时竟如猫犬相争一般,围着柱子斗个不亦乐乎,只是那飞溅的木屑和碎土,苦了周围的看客。
不远处的公子建又是一次扼腕叹息:“这痴氓不去玩六博戏都可惜,竟然接连踩中死穴。德沛第三讨厌的,就是旁人侮辱他家翁……”
那些看客闻言,不管能懂多少汉言,都纷纷点头称是,接着边拊起了掌。
“你怎么还当真解说起来了?!快点劝劝你这蛮牛!”
“犀利郎”毕竟要手脚并用,用足全身气力躲闪,本就已经力近弩末,看见那公子建还在看好戏,不由得激恼大呼起来。
公子建双手摊平放于几上,故作无奈道:“你自己要寻死嘛!换做是我被你这么说,那也得唾你面不可。”
“唾面便唾面,可这蛮牛倒像是要把我的面当田给犁了……”
说话间,德沛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发现再这么纠缠下去根本是在浪费气力,于是趁“犀利郎”不备,抬脚狠狠踢在了那根破木柱上。
木柱被踢得抖了几抖,上方支撑的梁木都跟着晃动了几下,落下碎土纷纷。“犀利郎”防备不及,双臂被震得酥麻,一松手从木柱上掉了下来。
“婢儿看戟!”
德沛大吼一声,还不等“犀利郎”落地,就看准了的脑袋抢挥过去。“犀利郎”脸色一凛,横空一个串翻转卸了坠柱的力,同时迅速从腰间抽出环首吴钩,朝德沛的右臂挥了过去。
“砰”地一声巨响,在两人交兵的一瞬,那根摇晃的木柱终于轰然倒下,砸到了旁边的墙上,掀起阵阵滚尘。临近的几席看客,生怕房顶塌下,也纷纷掩面躲开。
公子建略微扇了扇飞至近前的那些细灰,睁大眼睛努力张望着,想看清前方的战况。未几,飞灰散尽,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又大喝一声:“彩!”
只见德沛双戈劈下,入地一分。在那双戈空隙之间,正是“犀利郎”的脖子被牢牢固定在地上。而“犀利郎”也不差,他并未拔出吴钩,而是连着刀鞘,把吴钩末端顶在了德沛腋窝之下,让德沛无法继续使力。
周围人也看出了端倪,饶是两人斗了半天,实际都是手下留了一份情,谁都没想把谁真的置于死地。而此时对峙的两人,看着未出杀招的对方,表情瞬间都有了几分复杂。
公子建大拊掌,笑道:“你二人不要再眉目传情,要战要和,倒是快给个说法!”
他话刚说完,躺在地上的“犀利郎”率先反应,迅速地从腰间又拔出一柄状如双刃短剑般的两尺长乌黑槊头,用槊骱顶在双戈之间猛地发力,同时抬起一脚蹬在德沛腰间。
德沛没防住,双戈戟被“犀利郎”从地上撬出,腰间也吃了一脚,不由得向后连退几步才停下。“犀利郎”翻身跃起,手背蹭了一下颈上刮破皮渗出的血,继而双持吴钩与槊头,与已经摆好了架势的德沛对峙。
方才那一瞬间的武人相惜,此时又被彼此之间如腾焰般缓缓升起的战意吹散。两人都认真的寻着对方的破绽,只等在合适的时机,便抢个先手冲杀过去。公子建此时也看的热血沸腾,不断把眼前的炒豆揉进嘴里,咬地嘣嘣作响。
“子明阿兄!是子明阿兄回来了!”
一阵童稚的欢声,突然从后堂传来,浇在了酒舍中剑拔弩张的焦灼上。
随着一阵银铃般牙牙的欢闹声,十几个总角小童从酒舍后堂鱼贯而出,小的约摸四五岁,大的也不过七八岁。
他们绕过德沛那细柱一般的粗腿,欢快地把他们的子明阿兄,也就是“犀利郎”围在了中间。
“子明阿兄,你这几日可受伤了?”
“子明阿兄!你带好吃的回来了吗?”
“子明阿兄,这次官府可给你多赏一些五铢钱?”
“阿兄阿兄,我想吃蜜饯……”
“子明阿兄,我跟你讲,我昨天用飞丸弓打中一只狻猊……”
“莫要骗阿兄,那分明就是个耗儿,还被野猫叼走了……”
……
一大群孩童叽叽喳喳地围着子明,子明一边满脸微笑地应和,一边不动声色地把兵器收回腰间,眼中甫升起的战意烟消云散,代之以如沐春风的温柔。
公子建听见那些小童称呼“犀利郎”为子明,眉头微微皱起,但转瞬又代之以百无聊赖的微笑。而周围那些看客也知道这架是没得打了,就悻然重新把自己的席几摆好就坐。
说起打架,德沛可谓经验老到。再论上阵杀敌,他也有过一两次百余人的小规模对战经验。他见过对手落荒而逃,听过敌人鸣金收兵,可被一群小童生生打断,这倒是头一次。
那等下小童散了,再接着打?他一时愣在原地没了主意。
一个始终在外围插不上话的小女娃,转头看向壮硕高大的德沛。对她来说,德沛如同一座小山般,她仰起小脸看向德沛的脸,嘴不由得长大,发出了细声细气的一句:“哇……”
紧接着她便跑到德沛身边,伸出小手轻轻触了一下那把几乎与她同高同宽的双戈戟,怯生生问道:“你们在干什么啊?你在欺负阿兄吗?”
说罢,她的小眉头也随之皱了起来,好像已经笃定眼前这个巨汉是坏人。
强悍如德沛,此时手里微微一震。虽然他满面虬须,身形远超常人,手中人命不下二十,但年不及弱冠,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啊,所以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小的小女娃。
他手忙脚乱地把双戈戟别在后腰上,然后伸手在短褐里乱摸,最后终于掏出一个小袋子打开,递给了小女娃:“给……这、这个……梅干……”
小女娃踮起脚尖看了一下袋子口,脸上瞬间涌起了笑容:“哇!梅干!”
说罢,小女娃竟然双手作揖,浅浅一蹲,对德沛表示感谢。
德沛正要抬手回礼,但还是迅速反应过来,又收回了手。见哄好了小女娃,他轻轻松了一口气,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了微笑。
等他抬起头,眼睛正好对上一脸坏笑的子明,德沛瞬间感觉脸上一阵燥热麻痒,便双指指向子明道:“你你你竟靠一群幼孺解围,这战不算完,下次再战三百回合……”
听到“三百回合”,子明恍然想到了什么,指着公子建对幼童们说:“娃儿们,看见那位公子了吗?他可欠了阿兄不少钱,快去找他要……”
紧接着他又对公子建朗声喊道:“公子,我可数了,躲了有三十余合,算上零头,就算四十合吧,八百枚五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