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奋勇冲向前的子明背影，德沛心中澎湃，眼前竟然浮现出小时候的场景。那同样是在一个只有月光的夜晚，他和阿兄在回城路上遭遇了一伙黄巾余寇，阿兄只用一根棍子奋力阻敌保护他，自己却落下多处刀枪之伤，至今身体都不太好。

    也是从那时起，他下定决心锤炼自己的身体，抓紧一切时机操练和吃喝，终于长成这副野狼看见都要绕行的身板。

    想到子明刚才那番话，他用力一捶腿，明明尚有生机，自己却生出死战之愿，实不应该。他还要建功立业，还要照顾阿兄，和阿兄一起光耀门楣。如果可以，他还想和子明结为异姓兄弟，他还有太多想做和必做的事。

    德沛没有再犹豫，重新把两柄戈戟装好，四下看了看，又拎起屋顶边用来晾晒衣物的长杆，把空心戟柄装在上面。双戈短戟，瞬间变成了近丈的长戟。

    “子明！我来助你！”

    他跃至子明不远处，那里有另一处尸堆已经将近墙一般高。德沛挥戟横扫，如长镰收割庄稼一般，瞬间便砍掉了三颗尸头。

    也好在他满心壮烈，吼叫杀敌，如果此时他在子明身边细听，就会听见子明嘴里不断絮叨着：“十枚、二十枚、三十枚……”

    似乎他心里早就顶好了价，一颗尸头十枚五铢钱，只是不知道他打算找谁去收。

    “绿泽军，让他们看看我等也是壮士！一字长蛇，阳！”

    似乎是被子明的保护之言感染，为首的绿泽军一声喊，八人也一同跃起，难得如此积极地抢先出击。他们全部手持酋矛，在酒舍其中一面墙边一字排开，不断向下刺着。虽然他们所处的前边还没有尸奴搭成尸堆，但好歹能起到个防范作用，这么主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剩下的胡人们也纷纷起身，有长兵用长兵，没有长兵用短刃。那三个羯人舍不得自己的飞刃，捡了一堆石子和碎陶片向下砸去。饶如此，他们投掷技艺娴熟，每次抖腕飞石，都能精准命中靠近的尸奴头，把尸奴砸的向后退去。

    最奇异的是那几个羌人，他们用的是以铁链连接的两段包铁棍，汉人称为连枷，羌人唤作连盖。连盖长的一端持在手中为手杆，较短一端为敲杆，以挥甩御敌。敲杆所到处，尸奴尽皆头骨爆裂脑浆飞溅。旁边只有弯刀的西域胡商，不得不离他们远一点，以免那些灰绿的浆子甩到自己身上。

    乐武好兵的公子建，此时也没有心情观摩这场各族演武盛会，他的思绪一直牵挂在子明身上。徐子明与自己性情投机，这一整晚又始终舍身保护素昧平生的众人，他已经打心底里认下了这个颇有先秦豪侠之风的友人。刚才子明被埙声所扰，痛苦到几乎以头抢地，他打定主意要把那个演埙弄尸的人找出来。

    公子建顺着之前的推理，挽弓搭箭，瞄向了东门处的那座简易望塔。望塔四面，是用木板钉成的半人高围栏，那人不在各个平整敞亮的屋顶上，则定然在东西两门其中一个望塔上，缩在里面用围栏挡着自己。

    酒舍距离东西两门的望塔，大约有五十步，刚好在穿穹的最大射程内。可考虑到此时雾气弥漫，望塔又有木板阻挡，他无法保证箭一定能稳稳命中望塔，且可以穿过围栏命中目标。

    左思右想间，他低头瞥见了子明拿上来的那一小罐油，顿时心中一喜。他在屋顶边角处捡了一些风吹来的干枯蒿草，缠在箭头下方，然后给箭头和蒿草浸透了油，让宫老用火石把箭点燃，瞄准东边望塔屋顶上方处，拉满弓便射了出去。

    火箭如流星一般在天上划出一条线，引得墙边众人都回头看向公子建。公子建心中暗暗祝祷，希望箭能稳稳命中望塔，又希望命中前火不会灭。

    然而他的祝祷只中了一半，箭上的火虽然未熄灭，但箭却划过一个弧线，从茅草顶与围墙间的空隙处钻了出去，连一丝火星都没有溅射到望塔上。

    公子建稳了稳心神，之前手臂被尸蜒咬中，多少有些影响他的发力。他再次点燃火箭，瞄准望塔顶上屏气凝神，然后稳稳地把箭射了出去。

    这一次，火箭直接命中了望塔的草顶，茅草顿时火焰大作，一眨眼的工夫便化作一个燃烧的火团塌陷下去，落在了木板围栏中，整座望塔化作了一个大号的火把。

    公子建摇摇头，看来那人并不在东侧望塔。他又如法炮制，朝着西侧望塔射出了火箭。

    这一箭射出，公子建的手臂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被咬伤的伤口处一路蔓延至真个臂膀，连带着肩头都一阵酸麻。

    宫老见状，赶紧抬起他的胳膊看了看，继而惊呼道：“公子，不能再用力了，否则绿尸寒会加快蔓延……”

    公子建摆了摆手，这条手臂本就是子明舍了自己的性命保下的，如果能把幕后黑手揪出来，手臂废了也算是赚了。

    就在这时，绿泽军突然惊喜喊道：“停了，尸奴停了，他们也知道怕了！”

    公子建闻言赶紧转头看向西边，只见西侧望塔的茅草顶也已被点燃，埙声此时也停了下来。失去了埙声的控制，那些尸奴也停止了动作，只是呆呆地抬着头看着屋顶众人。

    公子建连忙行至屋顶边缘出，再次搭箭瞄向西边望塔，看来他这一次赌对了，那人果然躲在西门望塔里。

    就在望塔燃烧的顶棚落下的前一个，一个周身裹着黑袍的人从塔上一跃而出，翻滚着落在了西门之内。公子建的目标随之转向地面，只见那黑衣人起身，抬起手就把陶埙塞进了嘴里。

    “妖人看箭！”

    公子建松开弓弦，利箭发出“咻”地破空之音，命中了黑袍人的脚下。黑袍人下意识地躲闪，又迅速地爬到了一处民居的屋顶。

    公子建甩了甩剧痛的手臂，豆大的汗珠从苍白脸上滑落。趁着黑袍人没站稳，他迅速瞄准黑袍人的脚下，再一次射出利箭，可依旧被黑袍人翻滚着躲开。

    众人此时也远远看见了那个幕后黑手，眼见公子建连番射空，都忍不住惋惜叹气。子明和德沛都跃跃欲试，想要直接跳下去奔向黑袍人，可看着脚下连绵拥堵的尸海，也只能是望“洋”兴叹。

    “还有三支……还有三支……稳住……”

    公子建不断地呼着长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再黑袍人又一次起身想要吹奏陶埙时，公子建的利箭也如约飞向了他。

    黑袍人跳下铁匠铺，又迅速爬上了酒舍斜对面的皮匠铺屋顶。公子建趁他刚刚站稳，赶紧挽弓搭箭。

    黑袍人似乎看出了公子建的箭法不灵，竟然晃晃悠悠地在屋顶上踱起了步。公子建闭上一只眼睛，深吸一口气后屏住呼吸，再次朝着黑袍人的脚边放出了箭。

    黑衣人不再倒地翻滚，只是儿戏一般朝着旁边一跳，落到了皮匠铺边缘处。这里是现在除酒舍顶外最高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子明也不过二十步，此时吹埙子明一定会再次陷入痛苦的癫狂。

    子明和德沛咬牙切齿地看着几乎近在咫尺的黑袍人，几乎连他布满绿色水泡的手都看得一清二楚，只恨不能跳过去砍杀他。可公子建此时搭着最后一支箭，箭尖朝下并不急着射出，而是在等着什么。

    黑袍人嘴里挤出几声漱喉般咕噜作响的狂笑，再次抬手准备吹奏陶埙。

    “二十步足矣！妖人看箭！”

    公子建迅速抬弓放箭，利箭穿透薄雾飞向黑袍人的口边，随即“啪”地一声响，那陶埙连带着黑袍人脸上的一块皮肉，都瞬间爆裂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