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拉开衣襟的一瞬间，一股撕裂的痛苦从胸口传来。在子明痛苦的嘶吼中，十数根如手臂粗的黑色蠕足拥挤而出，或绷直穿刺，或甩动横扫。一丈之内，所有的人与虫都被迅速撕成碎片。

    黑色蠕足清空了近前的场地，便抖动着重新钻回子明的胸口。子明感到精疲力尽，软绵绵地瘫倒在了地上。

    他感觉体力依然被抽干，但身上那种种伤口，却似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而那些刚刚缩回的黑色蠕足，也依旧在微微颤抖着。

    周围再次传来鬼头虿围上来的声音，子明无助地喘息着，叹道：“你……这就算帮我啊……我还得再戳你一下……”

    他感觉自己脑袋里一片混乱，于是用残存的心力，得出了简单地答案：那个自称是他阿母的东西，想挨戳。收到了戳，就会来帮忙。

    真是这样吗？他知道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他现在只能看着漆黑的天空，还有那闪烁而来的飞火流星。

    火流星？飞过来？

    子明瞪大眼睛，见一个火球从天而降，在自己身边几尺处炸裂。火球崩出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一大片鬼头虿。

    而在那火球落下处，插着一根利箭。

    “找着了！赶上了！子明……应该是全尸！别射中他！”

    洪钟般巨吼在不远处响起，继而第二颗、第三颗，一颗又一颗火球炸裂，流火不仅点燃了鬼头虿，还把几个靠上前来的丹崖贼也一并点燃。火焰如流水一般瞬间淌遍了丹崖贼全身，那些疯人哀嚎着四处奔跑、打滚，结果就是点燃了更多的毒虫。

    德沛挥舞着长柄戟，把近前被点着的鬼头虿扫开，跑到了子明身边。

    “呜呜呜……子明！义士！德沛还想与你结拜，带你见我大兄，与你携手干一番大事业……可你如何就先走一步了啊……”

    德沛如失了亲兄弟一般嚎啕，眼泪鼻涕大颗大颗地流在了子明的锦衣上。子明的大脑此时有些空白，他依稀记得自己与周围的鬼头虿纠缠，好像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可眼前这个牛一样壮大，自称德沛的人，是谁来着？

    德沛……德沛……哦！一幅幅画面闪回，酒舍斗殴、尸奴群、税官、与宫老分别，子明终于朦胧想起来，眼前这人是哪一位。

    眼看德沛低下头，横流的涕泪就要扑面而来，子明赶紧抬起一只手，把德沛的脸推到一边，艰难地说：“我还没死……”

    “啊！子明……子明你还活着！”

    德沛惊喜大呼，眼泪却流的更肆意了。子明抖着嘴唇嚅嗫道：“不过……我就快走了……”

    “唉……”

    德沛闻言，又十分配合地长叹一口气。

    子明握住德沛的手，艰难说道：“我走之前……还想……求你件事……”

    德沛赶紧连连点头答应：“你说……你说啊！”

    “我从没见过马蹄金……你若有……可否给我一枚做陪葬……”

    德沛闻言，咬了咬牙，把手伸进护甲内的短褐里，掏出一块带着体温的马蹄金塞进子明手里。

    “本来想留着，备公子的不时之需……子明，你放心去吧……”德沛说。

    子明把马蹄金塞入锦衣内，轻轻按了按，对德沛说：“德沛……既然如此……那……我走了！”

    说罢，子明猛地一个挺身，收了刀和槊就朝居延塞方向跑去。他跑了几步，转头见德沛目瞪口呆地站在火堆中，招手道：“德沛！快走啊！跟你说了我要走啊！你再不走是要做烤牛吗？”

    “徐子明……你还我马蹄金来！”

    两人冲出火场，一前一后上了马。在他们周围，还有数十个全幅武装的汉军，正在朝不同方向射出那可以爆裂的火箭。

    见他们已然回来，为首的汉军一声呼哨，所有人便勒马回转，一起朝着居延塞撤回。在通过一座吊桥后，几名甲士把吊桥收起，随即将火把扔入桥下方的壕沟里。

    那座黑漆漆的壕沟，瞬间燃起熊熊火焰，再也没有任何毒虫或发了疯的丹崖贼，可以活着追至居延塞内。

    公子建一行人已经等在居延塞门外，见子明安然无恙地回来，公子建连忙主动过来牵马，扶子明下马。

    “阿耶，小公子，这可折煞我了……”

    子明嬉皮笑脸地作揖道谢，公子建的目光却顿时僵住了。

    子明的衣衫破破烂烂，满是被鬼头虿毒液灼烧出的小洞，身上却没有灼烧的伤口。顺着他领口看去，那撕裂的衣襟之下，有一个与大方守标识极为相似的疤痕，正附在左胸口处，只是那霹雳状的裂纹更多也更密集，呈现出青黑的颜色，好像中毒了一样。

    在那疤痕正中的小洞处，一个漆黑的小小尖端，如马蝇幼虫的尾巴一样扭动着。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注视，那黑物又瞬间缩了进去。公子建顿时感到全身粟栗丛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头一次完全清楚地看见，子明胸口的这个……东西。

    发觉公子建没反应，子明抬起头，见对方一脸讶异地盯着自己胸口，他赶紧起身把衣襟整理好，又扎紧了两当甲。左右看看周围没有人看见，他才缓缓松了口气。

    “子明没事就好……”

    子明整理衣冠的动作，让公子建也反应过来，赶紧接过了子明的话。子明和他打过招呼，就微笑着从自己这“国际联队”面前走过，如检阅军队一般。

    好在护他们平安突围，才得以让他们从居延塞搬救兵，救了自己一命。子明看着这一张张脸，刚才脑中的空白也慢慢全都填补起来。

    路过德沛时，德沛气恼地向他伸出大手。子明想了想，恍然大悟般，从背囊里拿出半个胡饼，放在德沛手上，说：“辛苦德沛！德沛辛苦！”

    “你……唉，再不信你了……”德沛气道。

    子明走到队尾，那三个羯人依旧阴恻恻地笑着，对之前差点害死德沛的事完全不以为意。子明走到那个撞倒德沛的羯人面前，突然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德沛的身形，又比划了一下羯人的身形，然后抱了一下拳，赞道：“你这羯奴了不起啊，那么一大头牛也能撞倒，佩服佩服，受教了！我也得学学，是这么撞的吗？这样？”

    他毫不在意旁边已经变了脸色的德沛和公子建，与那三个羯人开心说笑着，还屈着膝向旁边顶肩，学羯人撞倒德沛的姿势。羯人见他对撞倒德沛的事不怒反喜，便也嬉笑着给他示范。

    不止德沛与公子建，其余人也都蹙眉摇头，对子明这些举动面露不满。毕竟屡次与他并肩战到最后，还有刚才带头冲回毒虫群救他的，都是德沛。现在他却拿德沛的生死关头开玩笑，实在不是仗义之举。

    嬉笑了一番，子明拍了拍羯人的肩，赞道：“这臂膀看着枯瘦，还挺有劲的嘛！来给我看看……”

    羯人嬉笑着抬起胳膊晃动着，给子明展示自己那纹满雕青的手臂。就在这一瞬间，子明突然收敛了笑容，拔出吴钩迅猛一挥。

    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中一闪而过，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那羯人的手臂便被齐肩砍断，鲜血顿时喷了满地。

    羯人完全没料到子明会突然对他动刀，后退两步，看了看地上的手臂和自己喷着血的伤口，凄厉地尖叫起来。

    子明收回刀，捡起那只手臂，在羯人面前晃了晃，冷着脸说：“好大一块肉脯，你们要吃吗？”

    言毕，他便甩手一挥，把手臂直直扔进了燃烧的壕沟中。

    后面两个羯人好像此时才反应过来，抽出武器就要冲向子明。四周的居延塞甲士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见突然起了刀兵，便纷纷搭弓挺戟，瞄准了在场的所有人。

    “若复有残害同袍者，如那断臂！”子明大声喝道。

    “诺！”

    绿泽军和德沛看见子明的一系列举动，早已心中大快，呼喊着接下军令。居延塞甲士们听出了名堂，军人最恨的就是手足相残，被自己人背后捅刀，于是齐齐把兵器瞄向了羯人。羯人自知理亏，只好收起武器，不敢再动半分。

    “何人在这里喧哗搅扰？当我这居延都尉是死的吗？”

    随着一声暴喝由身后传来，居延塞的大门缓缓开启。一名头顶双鹖皮弁、全身扎甲的都尉，带着两队手持火炬的甲士，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在他左右两边，还各有一名穿着长袍深衣、头顶长冠的文士。

    德沛眼疾手快，赶紧把子明马上的狼裘大氅给子明披上，遮住他那一身破洞，然后把他推到了公子建旁边。

    都尉走至近前，与子明看着对方同款的双鹖皮弁，都愣了一下。借这个机会，公子建迅速地打量了刚来的几人。

    都尉中等身材，高七尺有余，年约三十上下，阔面微红、两鬓带沙，想必是经常在塞内外巡视，被这戈壁沙风吹拂。他浓眉重髭，下巴的须也短而密，整张脸就如同一个封了口的“匡”字。

    他旁边两人，一个黑瘦多须髯，一个白胖无须如月盘，也都满脸狐疑地看着入夜赶来的这些人马。

    而他们身后的两队士兵，不知是餐食不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都面色微显青白。不光身后两队，公子建抬头环视，发现只要是能看清面孔的甲士，都是这种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