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不限羊
子明话里有话,只要不是蠢人都听得出他的意思。
这时伍长钟越凑到路忠身边,耳语了一番,路忠顿时满脸的了然,定定看着子明说:“看来确有误会,那请韩税令与各位安心歇息,我自会多派人手,为诸位警戒。”
说罢他便一招手,带着亲卫和左右二丞离开。许昭颤抖着一脸的肥肉给子明做了一个揖,也匆匆走远了。
众人各回各屋,德沛几乎刚一躺下就打起了雷般的鼾声。子明看着那个陶埙,想着书佐的话,也慢慢睡着了。
一夜无话,只是门外甲士的脚步声,比之前更频繁了一些。
第二天一早,子明被耳边响起的“咚咚”脚步声惊醒。他睁看眼就见公子建跽坐在身边,正要伸手拍他。
见他已经醒来,公子建语气有些焦急道:“子明,出事了……”
两人人急匆匆地出了石堡,赶到校场一角的马棚处,德沛和几个伴当,还有一些居延塞的军士已经聚在了那里。
他们那十几匹良马,此时都打蔫地趴窝在地上,一个居延塞的兽医检查一番后,摇了摇头,说:“和居延塞的人畜一样,都是星疫……”
子明看着兽医那张透着青白的垮脸,几次张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知道这些人面对前所未见的“星疫”,只能期盼着某一次他们的队伍能突围出去,之后再行个大运,出去的人能搬来更多救兵。
而在此之前,无论人畜,都只能是继续继续吃着被星疫污染的食物,然后默默等死。
“子明,如此一来,就算路都尉开了塞门,我等又怎么出去?路都尉呢?”德沛急吼吼地发问。
一旁负责“保护”他们的伍长钟越,看着德沛那黑红的面庞,叹道:“还出个甚啊,在居延塞再吃几次饭,尔等就和我们一样开始褪色了……”
“嘿嘿嘿……有老婆子在,他们褪不了色,至少现在褪不了……”
一阵粗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人转头一看,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媪正拄着一根木杖,站在那里满脸堆着笑。
她的身上的粗布衣裳平平无奇,但腰间缠着一圈小鼓和瓦罐,背后背着一个黑布罩着的木箱,头上则如男子一般,裹着玄色的幅巾,上面绣着怪异的花纹。
一道道布条从幅巾边缘垂到脸颊和肩颈处,布条上面还挂着一个个形如小酒罐一样的陶瓶。
最奇特的,还是她握在手中的长杖。
那杖与她佝偻的身子差不多高,杖身能看出一节节的脊骨,应是一条脊柱。
杖头是不知哪种动物的骨爪,四根弯钩状的利甲如曜石般黑亮。
杖身中间靠上,在她手握之处的下方,是一颗同样不知哪种动物的头骨。从头骨大小和口中的尖牙看,或许是豹或幼虎,眼窟和鼻孔处还挂着用皮绳穿着鸟羽兽毛制成的锦色毦饰。
杖的末端,是镶于兽脊尾部的尖头,看材质有几分像是锻钢,在阳光下泛着幽寒。
这老媪的样子实在怪异,很难让人相信她是好人。可她偏偏就拄着那根让人头皮发紧的骨杖,一步步向着那些马走过去。
还没走出几步,德沛便轰然跑过来,巨大的身体挡在老媪前,双手不停驱赶着。
“去去去!哪来的药师婆?你这等人我早先就在营里见过,说什么能医人治畜,看好了是自己本事,看不好就怪什么天意,还要讹上许多诊金。尤其是看牲畜,恨不得直接医死好讨两块肉走。速去速去!”
德沛的大嗓门引得周边不少军士,以及陆续赶来的胡人伴当们的围观。大部分人都是来看热闹,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唯有那几个不爱言语的羌人见了这药师婆,彼此说了几句羌语后,便满脸的肃穆。
药师婆皱着眉抬头看了看德沛,鼻子轻哼了一声说:“哪来的牛犊子,真惹人厌。既识得我是药师婆,就速速让开。
“老婆子纯是好心,若看好了,只要分我些你们的胡饼肉脯、干鲜蔬果便可,这地方的东西实在吃不得……”
德沛一脸不耐烦,正要继续驱赶,被公子建拉住。
同时子明也走到药师婆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那要是治不好呢?”
药师婆抬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子明,抽了抽鼻子,咧嘴笑道:“好俊的郎官啊,不知可婚配了?”
子明被她问得莫名其妙,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人群里则一阵哄笑,还有人起着哄:“韩税令捡着个美妻啊,就是火候老了,干枣不好嚼……”
药师婆默然不语,左右看一看,忽然猛地屈身抓住一只路过的跛脚鸡,那速度全然不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一时惊呆了众人。
紧接着,她便从腰间拔出一柄爪状弯钩短刃,把那跛脚鸡抹了脖子。
似乎连那跛脚鸡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暗红的鸡血就从它颈口喷涌而出。鸡在地上行出没有两三步,便“咯咕”一声倒在地上断了气。
“这是要杀鸡儆……牛吗?看那壮士也不会被这个吓着吧……”
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有些人莫名以为药师婆是在用这个吓唬人,齐齐向德沛看去。
药师婆突然抬手挥刀,子明本能地向后一跃,但依旧有一侧鬓角毛发被削下,剩下光溜溜的脸颊。
子明正欲发作,却见药师婆抬手止住了他,还把毛发塞在嘴里嚼了几下,又解下幅巾垂布上的一个小瓶,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噗”地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全都喷在了死鸡身上。
连番的诡异举止让子明一时压下了怒火,想姑且看看她要干什么。
药师婆口中念念有词一番,又将骨杖尖尾在地上敲击几下,同时跺了跺脚喊道:“起!”
地上原本死透的鸡,突然扑扇着翅膀飞向人群,吓得这些刀口舔血的军士们都惊呼着后退。
那鸡在地上快速的跑了一圈,便飞上了一根木桩,扇着翅膀“咯咯咯”地打起了鸣,精神头甚至远超它被砍头之前。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子明突然觉得身边一阵风,赶紧转头看,却迎上那药师婆的一根湿乎乎的手指,抹在他那光溜溜的脸颊上。
子明慌忙再次跃向一旁,心中顿时提起十二分机警。
这药师婆不是普通人,不仅能让鸡起死回生,行动也迅捷无声,子明竟完全不知对方是何时凑到他身前的。
可当他厌恶地抬手摸向鬓角处,却登时愣在了原地。旁边被吸引的人看向他,更是再一次惊呼:“鬓毛!鬓毛又生出来了!”
“嘿嘿嘿……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药师婆口中吟唱了起来。
旁边围观的绿泽军,悄声接了后面几句:“吏不必可畏,小民从来不可轻……”
药师婆满脸堆笑地看着子明,微微躬身道:“俊郎君,老婆子失礼了。但也请别再看轻我……”
说罢,她又缓缓走向了那些趴窝的马匹处。这一次,没有人再阻拦他,连德沛都挪着步子,给药师婆让开了路。
死鸡能复活,断发可再生。治几匹马,这么一比有如吹气放屁般容易。
几个羌人静静走到子明身边,说了几句羌语。公子建和德沛没听懂,问子明道:“他们说什么?”
子明看着蹲伏在马匹前的药师婆,说:“他们说,有这样的本事和那柄骨杖,在他们那里应当是族中的大祭司。”
他转头问伍长钟越:“这个药师婆,是你们养在营中的?”
钟越连连摇头:“不不不,她是昨日白天,独自一个老媪穿过外面的凶险之地进塞里的,就比你们早到半日罢了。她说要给塞里舞傩祈福,都尉见她是奇人,便应下了……”
公子建一脸恍然大悟,也对子明说:“昨夜老书佐提过,除了我们还有人来了居延塞,想必就是这个药师婆了。”
德沛也叹道:“怪不得塞外原本凶险,那黑脸都尉见了我们却毫不惊奇,原来还有更奇的……”
说话间,一阵嘶鸣破空,一匹原本头都垂地的战马,跃动着爬了起来,从口鼻处呕出一些腥湿粘赤的糊状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