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蚰奴
那两只狗的头,都在塌陷了一半,一只侧面的皮毛尽失,露出森森肋骨和粉红的肉膜,另一只的一条后腿则好像没了骨头,皮肉皱缩成一条粗肉蚓。但腿并没有断,在盯着人看的同时,那粗肉蚓还在不停蠕动着。
此时“哗啦”一阵响动,子明的注意力被拉回,见那两个民夫已经从木棚里出来。其中一人捧着一摞叠好的衣甲,另一个推着独轮木车,里面装着还在滴血的骨肉碎块。
许昭让一名军士接下衣甲,送回到石堡去,转头便喜笑颜开地看着子明,好像刚才的不快并没发生过一般。
“少将军?今天许昭就带你检视一下居延塞可好?”
许昭堆着笑在前面引路,子明暂且不再多问,与德沛把公子建夹在中间,随许昭一同走向居延塞北门外的农区。
那里是居延塞中军民主要的食物来源,不仅有菜地粮田,还有几间用来养羊的畜棚。
许昭带着他们径直走到畜棚边,只见巨大的畜棚高数丈,占地半亩有余。畜棚四壁新旧木石交错,显然是重新修葺过,围得几乎密不透风,尤其顶上还盖着几尺厚的茅草。
如此大的畜棚,能容大小羊百余头。即便当今民生凋敝,畜牧不易,以居延塞的体量来说,十几头总该有的。
可本该放牧的时间,外面见不到一头羊,畜棚里更是一声羊叫都没有。
看着民夫把装肉的车停在了畜棚门口,子明三人满心疑惑。想起刚才抢肉渣的那两条天残地缺,子明心中升起一个猜想。
“或许他们……畜狼或狗以充肉食?”子明对其他两人低语道。
公子建和德沛迟疑着点点头,联想到他们推到畜棚前的那一车肉块,即便棚中不是狼、狗,也定是其它以肉为食的牲畜。
只是这么一个畜养法,实在太过残忍,也太过于……奢侈。
“不太对,若是食肉的畜生,闻到血腥味早就该吠哮了啊……”子明又推翻了自己的说法。
那民夫听见三人对话,转过头来看着子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打开门。
一股恶臭从门中滚落出来,夹杂着屎尿的腥骚与腐烂的恶臭,好似前晚的尸奴扑到脸上一般,熏得几人连连作呕。
许昭一手捂着鼻子,皱着眉用衣袖扇了扇面前的臭风,呵斥着民夫打头推车进入棚中。他自己紧随其后进到门里,便努力挤出笑容,请子明等人进去。
见许昭已经先行进入,想必不可能有什么危险,子明三人便随同进入。身后几个军士见臭气已散了不少,就开始张罗点火把。
子明三人进到畜棚,阳光只照亮了门前一片。
民夫向前几步走进黑暗中,随即响起“啪嗒啪嗒”投掷肉块的声音,以及一阵阵不知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咕哝声。
子明与德沛站在光照中,等着许昭与军士弄火把。公子建似乎更好奇居延塞究竟畜养什么牲畜,便朝着黑暗中民夫的位置走去。
“哞……咩……嗷!”
一阵怪异的叫声突然从黑暗中传来,紧接着是一阵连绵不断的窸窣声,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面上摩擦。
子明瞬间后颈汗毛竖起,他感觉到有什么危险将至,急忙去喊公子建。
就在这时,公子建突然“啊”地一声喊,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失去了平衡,朝着后面倒下。
“公子!”
德沛大喝一声,急忙向前跑去,在公子建后脑着地前稳稳扶住了他。
与此同时,一团粉红色的东西在公子建之前所站的位置蠕动了一下,便迅速向阴影中缩去。
怪异的叫声再次响起,随即一阵臭风扑面而来。子明来不及思考,迅速跨至德沛与公子建身前,抽出刀猛地向前一挥。
“嗷……呜!”
随着一声惨叫,温热的黑红浓血洒在子明脚下,一颗硕大的粉白头颅,骨碌碌地滚到了三人面前。
只看了那粉头颅一眼,公子建和德沛便都连连干呕。子明皱着眉捂着嘴,只觉得喉头一阵阵发紧,只能用力压抑着呕吐感,嫌弃地把刀上的粘血甩到地上。
那是一颗羊头,或者说曾经是一颗羊头,只是大的出奇,如小牛头一般。羊头上没有一根毛,裸露的粉白色皮肉裂开了不少口子,流出淡黄色的液体,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羊的眼睛好像覆盖着一层浊白的薄膜,又好像它的眼睛本就是这种死色。它的两只角各自向不同方向扭曲着,好像乱坟岗里那些死尸肆意生长的指甲。而羊嘴里,则长满了同样七扭八拐的枯黄尖牙,上面还挂着红色的血肉碎屑。
子明抬手护着公子建和德沛连退几步,看见旁边的许昭一脸玩味地盯着公子建,愤然喝道:“这是何妖物?!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许昭转过头看了看他,微笑着连揖不止,同时让已经点好火把的几个军士进畜棚内,贴边点燃了壁上的一圈火把,同时打开了畜棚壁上的几扇人头大的小窗。
各处微弱的光源混合,终于勉强照亮了大半个畜棚,也让畜棚中的东西暴露在众人眼前。
畜棚中心,数十头无毛羊的扭曲身体彼此黏连交织在一起,化成一座散发着腥臊和恶臭的肉山。这些羊的头和身体全都如那被砍下的头一样,粉色和死白交织。
一道道裂口和脓包遍布肉山和羊头,流着恶臭脓液,手指大的蛆虫正在上面蠕动着。
肉山粗大的血管如瘤结一样在表皮跳动不止,一些裂开的表皮下,还能看见扭曲发黑的内脏,如有自己的生命一般扭动不停。更有上百条手臂粗细、如巨大肉蚓般的肉根须,遍布肉山各处,不断在空中摇摆。
刚才公子建所踩的东西,想必就是一条肉须。
感觉到光亮和活人的气息,那数十个羊头都咧开长满扭曲尖牙的嘴,朝着人群发出那种难听的嘶吼。
有几只身体半融在肉山的羊扭动着身体向外挣扎,似是要跑向这些人。还有几个羊头的脖子出奇的长,努力伸向四周的军士,好像长着羊头的巨蛇一般。
“这……这是……”
公子建看着这座腐臭的肉山,惊得说不出话来。
旁边的许昭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意,语气有些许轻蔑道:“这就是居延塞的羊,供塞中武夫们食用的羊,也是昨夜宴席招待各位的羊。人吃羊……羊也吃人……生生不息,天道是也……”
说到此处,先前那个民夫恰好用耒耜挑起一块肉,向肉山上抛去。
两个最近的羊头同时张嘴叼住肉块,争抢着撕成两半各自吞下。肉山上的粗瘤血管,和那些肉须便都兴奋地抖动起来。
“呕……”
看到此景,想起昨夜曾经亲口嚼过这样的肉,德沛和公子建再也忍不住,大口地呕吐起来。子明强作镇定,但也是酸水直涌。
几人无论怎么猜想,都没想到居延塞畜棚里畜养的肉食,是这样一个东西。
“自星疫始发,塞中人畜就都有了异状。之前少将军曾见过那跛脚的鸡,那两只残缺不全的狗,还有这东西,都是星疫之后异变的……”
许昭的语气轻松,甚至像是在献宝一般,感觉在他眼里子明等人没见过世面一样。
德沛吐完,强忍着怒火喝到:“这分明就是妖物,应当剁碎烧成灰,怎么能给人分食?”
许昭不屑地瞥了一眼德沛,说:“粗野武夫……这可是好东西,你们看看那里!”
几人随着许昭的手指看去,随着肉山羊头的进食,之前被子明砍下头颅的长脖子切口处,竟肉眼可见的缓慢愈合。
虽然最后没有长出新的头,但伤口彻底消失,成为一个粗大的红白肉锥,继续如有头般四处扭摆着。
子明看着那长起来的伤口,突然心跳不止,嗓子眼也有股漾血的感觉。他心中不由得联想,自己与眼前这个怪物,又有多大区别?
“看看,切一块、长一块,取用不竭,鄙人唤它作……不限羊,可有几分文采?”
见许昭有些洋洋得意,子明突然一股恶怒升起。他恶狠狠地瞪向许昭,问道:“这……这东西的……你说仔细点……”
他的脑子很乱,直到问出这莫名奇妙的一句,他才想明白,他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许昭依旧挂着那无关痛痒的笑容,作揖高声道:“少~将军,这该怎么说呢……就是殄北塞坠星之后,居延塞也受了波及。塞中作物全都变得奇形怪状、粗涩难食,这些羊也一夜之间黏至一团,成了这副样子。
“原本路忠禁武夫们吃羊,让牧倌把这东西处理掉。没想到染疫之后,这怪物竟然变得噬肉渴血,还分食了牧倌。路忠为避免武夫损伤,便说扔它在这里自生自灭。
“可蔬果难吃,塞南北出路又被毒虫和丹匪阻塞,无法采买补给。几个武夫耐不住,有一夜便来偷割了块肉吃,当夜便上吐下泻闹个不停。路忠为绝患,第二天带我等来处理,却发现这东西的伤口竟然长了起来。
“幸得鄙人思虑周全,天知道居延塞要被围多久,便提议将这东西留下来,不得已时充作军粮。后来果不其然,居延塞困死不得出,只能吃这东西。
“为让它生肉不断,塞中染疫不下蛋的鸡鸭、四脚都残缺的狗,还有后来死了的武夫,都做了这不限羊的饲料。时日久了,武夫们也都吃习惯了。说起来,他们可得好好谢我……”
“够了!”
子明看着许昭这副视他人如草芥,还得意洋洋样子,忍不住一声怒喝。
许昭抬头微眯眼睛看着他,棚中军士也都转头看了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赶紧深呼了一口气,又咧嘴对许昭道:“此处太臭了,我这主簿脸都呕白了。带我等去看看那些果蔬谷物吧,听着倒是新奇。”
许昭浅浅一揖,引着子明三人向棚外走去。
公子建脸色苍白,原本精致的发髻也见凌乱,嘴里还嚅嚅叹息:“天地倾覆、民生倒悬……淫祀兴、羊吃人……这个世道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