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子然。

    坐在那个叫威鹏的男人旁边，我们一共喝了六扎生啤，五份花生米。在你来我往，把酒言“欢”的过程中，我当即拍案吼出，老子要追岱小乔！威鹏看了看这膨胀起来的醉意，没立刻接过我的语茬，过了一会儿，暗搓搓地戳了我一下，酒喝多了？我马上像泄了气的皮球，很难是么？

    “鸢是我们宝爷养的一条Nemo，大家都喜欢钓鱼，但这是个技术活，要看水势、暗涌、诱饵、看钓鱼人的耐心。为了公平起见，我们为每一个钓鱼者设置了重重关卡，只有突破障碍的人才能接近她。”

    “比如有什么样的考验？”

    “会有不同‘麻烦’你的人，给你上一课就走，当然你随时随地可以选择放弃。”

    “放弃会怎么样？”

    “除了鸢，所有其他的鱼任你挑。”

    威鹏觉察出我作出了判断，他露出一丝微笑，环抱双臂，身体往后座靠了靠。

    “岱小乔她……”

    “她不知晓你的存在。这是一个单机单人游戏。”

    “我去！”

    一周后，电视台的记者朋友打电话给我，他们设想做一个有关设计师职业的脱口秀。通过在业界多方打听，我们公司作为一个新锐设计师的集群近几年也是佳作迭出，口碑不错，所以问我们公司的设计师愿意和主持人一起聊聊吗。

    游戏已经开始了吗？没想到形式竟会如此“戏剧”。和伙伴们讨论了一下午，询问是否有人愿意去讲脱口秀，最后我们推选了一个有颜值、有才华、有笑梗的小伙和电视台进行了长时间的对接，一切看起来顺顺利利、马到成功，但是录像的前一天，小伙伴告知有急事，来不了了，结果人仰马翻。

    事出突然，我临危受命，连夜翻看原来准备的大纲，准备豁出去救场。

    第二天去录像的路上，新手司机是个年轻的话唠，一会儿和你聊疫情，一会抱怨前方路堵排长龙，一会儿说其实他对路线也不熟悉，接着手指按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敲击，像弹钢琴曲一样留下悬念，等你作出一个回应。请按导航开吧，我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是好好的，往着可控的方向前行，但就快要到目的地的时候，司机在一个关键路口开错了道，等他意识到问题时，已经不能调整方向，连人带车直接往高架上冲过去。

    阴沉的下雨天，高架上乌泱泱地塞车，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提心吊胆，因为已经错过预约好的录像时间。司机拍着方向盘，唱起了小调，惬意地当我不存在，简直了。

    “小师傅，不好意思，我赶时间。还有多久可以到？”

    “从前面500米的下匝道下去，向右拐个弯就可以到了。最多五分钟吧，前面车动了就好。”

    又差不多半小时过去，离下匝道出口还有一段距离。

    “小师傅，我还是下车吧。”

    “哦哟，我应该叫你一声师傅！高架上不能下车的呀。”

    “我看看外面情况。”我拿起包，钻出了出租车。

    那些堵车的车主，开了窗门伸出了头，狂按喇叭。

    在高架上，我开始狂奔。

    到了下匝道道口，我猫下腰努力让上半身隐藏在汽车的车窗后面，但是还是被交警发觉了。坏事了，估计要过来盘问我了。意外的是，他对着我挥挥手，让我迅速离开。

    我在地面上疾步奔跑，像是一个参加短跑接力赛接最后一棒的运动员。

    迟到了三刻多钟，通过电视台的重重手续和门禁后，我终于进入了演播大厅。

    这时，一个像是导演助理的女孩看到了我，像看到了熟人，小碎步跑过来。苏总是吧！我把工作证交给您！她快速说好，在我猝不及防的一刻，把她手里的工作证明牌往我的头上一套，我也没有来得及反抗，她把绳子往里一收，两个人从陌生人之间的所谓“安全距离”一下子拉到了“亲密距离”，隐约闻到了她头发丝上的古龙香味，我暗暗叫不好，此举有毒。这个短头发的女孩利利落落地帮我翻了翻衣领，掸了掸肩上的发丝，像是一个照顾生活多年的爱人。

    什么情况？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回过神，发现态度还是要有的，我客气地说，谢谢，自己来。然后整理了一下着装。正在这时，款款走来了主持人，知性优雅、巧目盼兮。

    “苏总，我们找个地方聊一会吧。”主持人说完，然后带着我走向卡座，“您的脱口秀稿子我们已经对过了，非常好笑。但是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在脱口而出的时候，需要现场的状态松弛又带着点兴奋，然后眼神可以看着场下观众的C位，走位在舞台居中三分之一以内……您最得意的作品是哪一个？”主持人开玩笑般，“您不用担心一上来就会产生‘得意洋洋’的后果，我们是为了打开话题，帮助您进入状态。”我像一个谦虚的学生，想想都很有道理，所以马上接受了主持人的建议。在打开了话匣子之后，我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我们团队的作品，它位于上海北外滩，是一座综合性的建筑。主持人频频点头微笑，有这么一瞬间，我思想开小差突然想到了岱小乔，似曾相识的场景不是吗？整盘思路和笑点到了嘴边突然接不下去了，我抱歉地笑笑，主持人把矿泉水递给我。

    主持人告诉我，导演助理会为我夹小蜜蜂。只见助理女孩手里拿着装置，表情略为严肃，一步一步地、步履沉重地靠近我，好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骷髅。我的心跳莫名加速，是否要拒绝她？还是要冷淡她？结果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可以触碰你吗？”我心里扑哧一笑，但表情上并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我自己夹吧，这事情这干过。”我客气地和小助理交待，走进了卫生间。

    进卫生间我就琢磨，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到底想考核我什么？怎样才能通关呢？我想得问问威鹏清楚，发了一段语音给他。威鹏只回了两个简单的字，“保重”。我开始不明就理，但过一会儿恍然大悟，“重”即是“守住底线”，这就是我通关游戏的密码。悟出些许道理后，面对女领导、女导演、女主持、女助理、女制片我稍微从容了一些，不会非常生疏，但也不会担心因为没有给到足够的情绪反应，给她们带来困惑而有所迁就。

    脱口秀录像完已然是深夜。上海素有不夜城之称，即便在深夜里，灯光照彻城市的亮度会远高于群星。录像之后，我加上了几位老师的微信，朋友圈里同时加进来好几位女性，打破了自己交友不近女色的纪录，业界内传说我是柳下惠，并不为过。但是岱小乔的微信已经被我删了，她是否会明白，我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再一次靠近她？

    突然，短消息到了，一个“优秀”。今天算是通关了。这几天，还从短消息和朋友圈里陆陆续续地收到了有关岱小乔的其他消息，有的是关于她和爱人的消息，有的是关于她和前任之间的故事，有的是关于她一天的踪迹，我就听听，抿嘴笑笑。后来听说他的爱人一直承诺给她买车，直到钱都花在了小三身上也没有让她如愿以偿。我有些打抱不平，开始计划怂恿她的爱人给岱小乔买车。

    插嘴一句，我发现身边总有一些百事通，你问他什么，他都能很好地对答如流，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后来我又发现，走在街上，关注着沿街店铺，和警察、商贩、环卫、保安交谈，都能收获到你没有明说，但你想知道的一二，仿佛全世界都是围着你转的，他们对你的一切清清楚楚，了如指掌。这是否代表了宝爷的事业版图已经把这个城市的大部分人都纳入了自己的信息渠道？而我就是这座城市的“游戏网红”？

    我找到了一个对应岱小乔爱人的朋友，花了一个上午和他聊某品牌车辆的型号、颜色、配置和性能。聊到中午，这个朋友觉得听我的没错，他决定买车了，但他老婆是一个危险的本本族，那还是先买一辆五、六万的电动小车送给他的丈母娘作为代步，他的老婆平时也能练习，一举两得。我正要撺掇他一步到位，他开始跟我说，你的轻资产观念可以改变一下了。下雨天落雪天打车毕竟不方便，然后他开始向我介绍一欧系油车，说那适合我。但围绕着欧系车的纯油好，还是油电混动好，或是电动好，我们展开了半小时的辩论。送走了这位被我种了草朋友，我又被他的劝说劝心动了，是不是要提前给岱小乔买辆车的念头开始在我的脑海里横跳。正想着，一个小程序推送在我的朋友圈里，点开来一看，正是某知名品牌的购车界面。花了一个下午简单做了一些功课，我下单付了一辆红色的跑车的订金。说是后可以送来。不得不说匹配自己办事效率的，只有一个优秀，但这个“优秀”的消息迟迟未来。

    叫人意料的是，隔天我收到了一辆儿童版的红色跑车。我真是气懵了，立即打电话给客服说要退货，但客服似乎是个比我还冷静的角色，不管我是摆事实讲道理，还是威胁会投诉，她都不为所动，坚持这笔交易合法合规，完全你情我愿。我再打电话给消费者协会投诉小程序上信息弄虚作假，要求假一罚三，赔偿损失。

    不出一周，快递又送来了三辆儿童红色跑车，满满当当地停在我的办公室里，像在开展销会。而此刻焦头烂额的我不停地打着投诉电话，像一个男车模在做广告。在同事围观这些的时候，我的手机里，出现了“优秀”的消息。

    为了这一个“优秀”，在后面的一个月里，我遭遇了更大的损失。但此刻，我并无悔意。

    从法国回国以后，我一直过着清教徒般简单的生活。一早，我在办公大楼里，恰好对眼上了一双失落的眼神，那是和岱小乔一样的眼神，有点天真又迷朦。我开始和这双眼睛的主人聊天，得知岱小乔目前因为某些原因过着禁欲的生活，打个比方，就像冬天里连保暖的棉毛衣服都没有。我忙说我还有一点现金，我可以给她买衣服穿，于是我马上拿出了仅有的200元现金。失落的眼神说，谢谢你的救济，但是解决不了很重要的问题。我马上自告奋勇说，我可以解决！失落地眼神被吓着了，你不可以，这等于完全违背了你的原则。失落的眼神一直在劝我不要太冲动，但是我确信，自己可以给岱小乔带来满足。拗不过我，最后失落的眼神说，好吧，晚上酒吧见。

    为了晚上见岱小乔有一个像样的样子，我把自己收搭得整整齐齐，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连头发丝都抹了发蜡，连脚趾甲都修剪地圆润有型。在空无一人的酒吧里，我的内心不断地上演重逢的戏码。岱小乔会责备我，说我是一个渣男，因为是我要求加了她的微信，又删除了她。我得承认这是一个误会，她会纠结相信不相信我，然后为了我的一个告白，掩面喜极而泣。我递给她手帕，然后把她搂进怀里，一遍一遍地告诉她我一直很喜欢她。她说，你敢发生点什么吗。我说，好，咱们试试。

    这时走来一个瘦瘦的女孩子来到我的身边。

    “这里有人吗？”

    “等人。”

    “万一她不来了呢，”女孩狡黠一笑，“我坐一会儿吧？”

    “我叫丽兹。”女孩清丽温婉，“你叫什么？”

    “汤姆”鬼才叫汤姆，就是想起女儿喜欢的游乐场所叫汤姆，让我拿来用罢了。

    “看你瑟瑟发抖呢，大冬天的，棉毛内衣穿了吗？”

    棉毛衣似乎变成了这次行动的暗号。

    “我有。”我言简意赅。

    丽兹笑笑，抿了一下嘴唇，从包里拿出一支七星爆珠，熟练地点上。

    然后她侧过脸，吸了一口，徐徐地吐烟。

    丽兹算是个古典美人，有这种气质的人，我猜是一个舞者或是一个模特。但在酒吧里，并不会问对方的职业和具体信息，大家只想认识一场，然后发生点什么，第二天相忘于江湖。在大学刚毕业那会儿，每当有人提及酒吧时的隐晦表情，我老是乐于用正能量为人们的这种喝酒找乐子的群体行为反污名化，和对方辩论不休。

    “看你不像是经常混夜场子的人。”

    “偶尔，碰到喜欢的歌手驻唱也会来消遣。”

    “其实，我也会唱歌。”丽兹调皮地一笑，对着我一个人，轻声细语地唱起了一首法语老歌片段。

    且不说她的法语很好，声音温柔醇厚、性感有度，老实说，是我喜欢的声音。

    “唱得不赖。”

    “小时候母亲教过我法语，这首歌在课余的时候花了不少的时间练。”

    “原来还是个学生呢。学业不忙吗，怎么有空来消遣？”

    “功课还能应付，但是学费得靠自己挣。现在整个大环境都不好，就有点尴尬了。”

    “做家教挣学费？”

    “卖画卖烟酒呗。对于我们这种学艺术的，做家教太古板太没有创意了。不过真是挺心酸的，这个月还差了二千的业绩。”

    带着一点同病相怜的求学经历，我们互相留了电话，这时候我收到了一条消息，“难忘今宵。”

    我思忖了一会儿，决定开溜，我可不想一夜情的事情发生在我的事上，正披上外套准备走人，消息又来了，“难忘今宵。”

    收到这半恐吓的消息，我有点懵了，苦苦思索摆脱之道。

    丽兹身着吊带裙，外披一件短毛衣，一点不抗寒，一边喝着酒一边抖抖嗦嗦，然后巴望着我。

    我留下我的外套给她，又递给了她二千，让她去买件羽绒服，赶紧回校。

    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鼻子红了，表情没有绷住，“你以为我真的差这点钱吗？我差的是一个爱人。一直没有人从外到里真正爱我啊！谢谢你，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温柔慷慨的人。”

    我魔怔了，哄她不要哭，又说了一通长辈会说的话。但我也迷糊地知道，苦等岱小乔的我为了壮胆，今天一个人喝了不少，意识已经不那么清醒了。她哭了一会儿，扑在我的怀里，把我的衬衫给打湿了。一股子妖娆的味道钻进我的怀里，我愈发不清醒。

    半夜里，我终于等到了那个“优秀”。

    第二天，我魂不守舍，我分明记得“保重”两字，并要认真贯彻执行它，但是为了完成“优秀”的任务，我背叛了她。我在附近寻找那双失落的小眼神，来来回回，终于对上了。我用我的眼神告诉她，对不起。小眼神更加失落了。这让我心痛难捱。就在我茫然的时候，我收到一条消息，它评价我和异性交际的能力太薄弱。怎么办？我会失去岱小乔吗？我慌了，不敢问失落的小眼神怎么办。内心独自翻滚，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给岱小乔最好的我。我需要用“优秀”证明自己！拉到消息的底部，一张“约会”名单和约会内容出现在我的面前。内容大致是说，我得去找名单上的女孩子们，学习和这些女孩儿约会，打情骂俏，没有底线。在执行的过程中，我很久没有再收到下一条消息，这时丽兹给我发消息了，“难忘的一晚，有没有机会重温旧梦？”我迅速拉黑了她。我夜不能寐，极速消瘦。如果要问我，这些女孩都和岱小乔有什么关系，我只能从幻想上解释，我把她们都当成了岱小乔。有关岱小乔的一切会不会只是一场梦而已，我疲惫不堪。

    一个月后，消息隐晦地说岱小乔要找我。我一个激灵，按图索骥般穿过很多马路，找到几个指示标签指向下一个目的地，又在下一个地点，找到新的线索。周日，我终于来到电影院，大家都在看电影。在人影绰绰中，在忽明忽暗的屏幕投射光中，只有我一个人环顾四周，像一个侦察兵一样搜索那个熟悉的身影。

    就在电影结束，灯光打开的一瞬间，发现我的前面不远处的边上就坐着岱小乔！看到了真的岱小乔！我想喊住她，但那一刻，内心激动到不能说话，我扒拉开人群，努力向她靠近，人头攒动，一个高个挡在我的面前遮掩住我的视线只是几秒，就在一眨眼的工夫，我把岱小乔跟丢了，她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像丢失了心爱之物一般，我随着人潮被动地涌出来，在电影院门前徘徊，就在准备放弃的时候，岱小乔出现了，就是这双眼睛，单凭眼睛，她化成灰烬我都认得出来。岱小乔戴着口罩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拉住我的胳膊。趁着月色，我们压过了衡复的一条又一条的马路，始终沉默无语。我的心早已从狂风骇浪归至于内心的宁静，是的，她就是有这种本事，可以一秒让我安静。

    走到复兴公园，我扳正她的身体，面对着她，想说一说这段时间我的思念吧，这时，岱小乔的手机响了，让我意外的是，声音不是熟悉的声音，她拉下口罩的时候，我更慌了，她的眼睛以下部位和我认识的岱小乔长得并不一致。只听见“岱小乔”说：“我看完电影了，现在就回家。”“谢谢你陪我逛马路，做我的男朋友。”她郑重地感激，说完，人就走远了。留下我欲哭无泪，再一次亲身经历，幸福远不及悲伤来得痛快、长久。这时候，消息来了，“优秀”。

    见鬼！完成了约会名单之后，我删除了内容。

    在我身心“约会”的这段时间，我还问出纳拿出了不小的数额投资威鹏的一个创意咨询公司，逾期也没有及时归还，令原公司资金链条断裂。问身边的元芳，你怎么看？一个说，你是被色欲熏心，被降头了。另一个建议，快找回顾佳吧，旁人实在看不下去了。纠结之中，我收到了新消息，里面有几张岱小乔的生活近照，她和她和老公同进同出，看上去幸福和睦。她很好，而我，很不好……

    我一意孤行终于走到了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