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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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对酌

    这一天,正是杨府上下四十余口人的祭日,杨乐凡躲在书房里闭门不出,只有贵叔进进出出地备着香烛纸钱以及祭祀的酒菜。

    准备停当后,贵叔去敲书房的门,杨乐凡没有开门,只说一切让贵叔主持就好。祭祀之后,贵叔想送饭菜去书房,门依旧没有开。想起从前杨乐凡小时候淘气不肯吃饭的样子,贵叔一阵恍惚。他就站在门口,一直站到黄昏,乐凡还是没出来。院子里暗沉沉的一片,贵叔只觉得闷得慌。

    这样的日子,明月山庄竟然没有派人来。往年就算了,今年少主人都回来了。怕是已经忘了吧。忘了吧,忘了好。况且少主人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的样子……他正想着一些莫名的事,门却突然开了。

    乐凡走了出来,接过他手上的饭菜,“明日再叫几个工人了,修书房。”

    贵叔刚想说饭菜凉了,乐凡已经关上了门。

    现在这间书房是乐凡原来的居室改的。或者说,居室与书房合而为一,只是说是居室,只留下了一张床。贵叔起初反对,说这么多房子,明明不必如此的。但乐凡坚持,他说钱要花在该花的地方,除了杨氏祠堂和书房,别的都不重要。那些破败的房子,就由他继续破败好了。贵叔一再游说,才把会客室和庭院也修整了一下。

    别的地方都是贵叔找了工人亲自督工的,只有书房迟迟未动工。少爷终于想好怎么修书房了。贵叔想着。

    第二日,工人到了,乐凡却只是让他们做些打磨木料、砖块等前期准备的活儿,其余的他都亲自上阵。贵叔想去问个明白,但看他如此认真又不好打扰。

    心烦意乱间,大门响了。他跑过去应门,是芙蓉和一个陌生的男子。

    “贵叔,我带一个朋友来看看乐凡兄。”

    看到一身黄衫,笑意盈盈的芙蓉,贵叔脸上绽了笑意:“好好。”又有些为难,毕竟现在家里乱糟糟的。

    想了想,还是进去禀报了。乐凡知道是他们,却也不意外,让工人先散了,让贵叔工钱照付。

    贵叔把芙蓉和之遥往会客室迎,赔笑说房子还在修缮中,未来得及打扫,委屈他们将就些。

    “乐凡呢?”芙蓉看着满院子的木料散乱,好奇地问。

    “少爷去换衣服了,你们先用茶。”

    “没事贵叔,你去忙,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好了。”芙蓉说着,就往那堆木料处看。

    乐凡很快就出来了,看见两人站在木料堆里说话,就没吭声。

    之遥先听到了声音,回过身走向他,笑道,“杨兄,一直说要来拜访你,一直吃闭门羹,果然得叫上芙蓉姑娘才能进得了你的门啊。”

    “里外都不过是杂事。你要是留张字条,也不必跑得这么辛苦。”

    芙蓉跟在之遥后面,看他二人寒暄,一言未发。

    芙蓉和之遥手上都拎着东西。之遥提着一尾新鲜的川乌,芙蓉拎着一捆笋。一山珍一海味,都是鲜美之至。

    乐凡笑道,“看来你们是来做饭吃的。”

    之遥也笑了,“怎么样,借你的厨房一用如何?”

    乐凡把菜拎到厨房,“你们难得来,我也正好很久没下厨了,今天就热热锅吧。”

    他吩咐贵叔出门多买几样菜,自己先动手准备起来。

    芙蓉四处看了看,“那些丫鬟呢?才几天呀就没影了,院子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

    “都让我遣回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做菜洗衣打扫房间的婶子,不住这里,每天来一次。我还是一个人过惯了,旁人照顾着反而难受,况且还有贵叔在。喝茶的话就得劳驾你们自己倒了。”

    不到半个时辰,菜就好了。乐凡的手艺不错,鸭蛋煎葱花,清蒸川乌,咸菜笋丝汤,再加一叠豌豆黄。贵叔还特意跑去打了一瓶酒。他很高兴,说少爷已经很久没这么开心了,竟然还亲自下厨。让他们多来。唠叨了半天,又跑出去了,说去买些瓜果给他们饭后吃。

    “有这样的管家,这少爷不需要别人照顾也能过得舒服。”之遥夸赞道。

    “贵叔在我们家大半辈子了。这个房子的主人其实不该是我,而是他。如果以后我不回来了,这就是他的了。”乐凡悠悠地说。

    “什么叫你不回来了,”芙蓉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乐凡笑笑,“我还有哪里可去。”

    之遥问,“方才看这架势,你是亲自带人在修房子吗?”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动手吧,反正在外别的没学会,拉车砌墙的可都不在话下。”

    之遥钦佩道,“乐凡兄能屈能伸,真是大丈夫。”

    乐凡忙摆手,“莫要折煞我,我不过是一介凡人,苟活于世罢了。”

    “何必如此自谦,”之遥笑起来,“若是凡人,笼月姑娘又岂会青眼有加?别人想一睹芳容都不得呢。”

    “我看是你自己故意在赏柳会后躲了开去,佳人就算想见,也见不到啊”

    之遥又笑了起来,“这等福气我可无福消受,乐凡兄代劳就好。真是没有想到,她会是笼月阁的花魁。不过想到有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明州城也是流光溢彩了。”

    “她的歌舞确是一绝。”

    两人谈着笑喝了些酒。

    芙蓉一直默默地吃着饭,忽而抬头道,“那你今天怎么舍得回来了?”

    乐凡无奈地笑道,“你在,我们就不说这些了。”

    “我在怎么了?我也喜欢看美人呢。再说了,若是青楼里有俊朗的公子,我也愿意一天去坐上几个时辰,让他们殷勤地招待我。”

    “好好好,若是真有这样的地方,我也不敢叫你知道。”乐凡冲着她连连摇头笑着,似乎还是把她当作了小孩子。

    之遥笑着饮了一杯酒,“这酒不错,不过与笼月阁比如何?”刚问完,他又否决道,“我真是糊涂,能与朋友共饮,哪里是烟花柳巷可比的。我自罚一杯。”

    他放下杯子,“我看杨兄也是阅人无数见识不凡。笼月虽然是绝色,但还不至于让杨兄沉醉不知归路吧,以至于让我吃了几次闭门羹。”

    乐凡笑道,“孟兄此言差矣。皮囊之美或者各有千秋,言谈吐纳也是各生百媚,但要是入了心中,皮囊之美,言谈之姿,便是万中无一了。哪里管岁月长短呢。”

    乐凡一番长篇大论,芙蓉有些听愣了。

    “想不到杨兄竟还是个情种。”

    “情种可不敢当。我也只是贪玩,笼月阁里多的是新鲜好玩的东西。况且与笼月姑娘,也只是君子之交而已。”

    “既是君子,何时给我们引荐一下如何?”

    “这话可又说得怪了。笼月阁又不是深宫别苑,楼台高锁,你若是去,她岂有不接待之理?况且孟兄又是这样的一个人才。”

    之遥呵呵一笑,“杨兄真是不知人间疾苦。现在明州城的达官贵人都以一见笼月为炫耀之资,我们要见,谈何容易啊?”

    “青楼的伎俩,不过是为了奇货可居自抬身价而已。我看孟兄阅历甚广,见识不凡,你又何必执着于这笼月阁?听闻金玉阁的玉纤姑娘书画也是明州城的一绝,有了这样的美人在侧,如何还要惦记烟花之巷?”

    芙蓉皱了皱眉眉头,“你们怎么编排起玉纤姐姐来了,她可没有招惹你们。”

    乐凡自知食言,笑道,“我自罚一杯。”

    言及金玉阁,之遥一改先前嬉笑,放下杯子,安静了下来,“金玉阁如今也是乱作了一团,杨兄想必也听说了吧?可有什么想法?”

    乐凡摇摇头,放下杯子,“明面上,在这明州城里,武功能比王玉和高过这么多的,屈指可数。但是潜在底下的,谁知道有多少呢。而且我听说,还有白莲教的人在这边活动。”

    芙蓉脸色一变。

    之遥也吃了一惊:“杨兄你从何得知?”

    “烟花之地,不是打探消息最方便吗?未必比你在衙门里跑动来得慢。”

    之遥点头称是:“我大概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多谢指点。”

    “我对此事并没有兴趣,只是无意中听见的。对我而言,眼下最要紧的,就是修缮这个房子了。”乐凡又举起了杯子。

    芙蓉也有些伤感。曾几何时,她也经常跑来这边玩,杨伯伯威严,杨伯母温厚,乐凡总是欺负她,可是她还是喜欢跟在他后面跑。与明月山庄相较,这里更像是一个家。可是现在,她来这里已经需要一个理由了。

    天色将晚,杯盘狼藉。

    三个人庭中闲坐。

    庭院中有一棵橘子树,一半的身子已经黑了,现在黑色的树身上也长出了青苔,回春了活过来了一般。

    乐凡为芙蓉取来一柄乌木雕花柄团扇,之遥惊诧道,“不过四月初,就用上扇子了吗?”

    乐凡笑道,“她天性怕热。”

    芙蓉谢过他,接过扇子。扇子是由绢丝制成的,上面绣着桃树与仙鹤,轻盈透亮。

    “这不像是寻常人家用的扇子。”之遥赞叹道。

    “这里出入的学子也有出自官宦人家的。有的也怕热,随身带着,不想落下了。”

    “想必也是一个像芙蓉姑娘一样怕热的。”之遥笑道。

    “听说之遥兄是准备在朝廷当差的,怎么来了这里?”乐凡话题一转。

    “家父主意还没定呢,又说当差,又说想着让我接手家里的生意,所以让我过来历练一下,在这边的钱庄帮忙先。”

    “穿云庄在杭城的声誉这么响,还来明州城历练,真是有心了。”

    之遥微微一笑,“不同的地方,做生意的手段也不同。来此多长点见识也是好的。乐凡兄,不也在明月山庄帮忙吗?”

    乐凡指着庭院那一棵树,“我怎能和之遥兄相比。就像这棵树一样,被火烧了一次,能活着就不错了。”

    之遥摇头,“兄台就像这棵树,定能历火而重生。”

    “哦?”乐凡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现在寒冬已过,想必兄台的心志更坚定了才是。只是不知志向何在。”

    “你高看我了,蝇营狗苟,苟全性命而已。”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我相信乐凡兄定非池中物。”

    芙蓉也道,“树活了,人回来了,自然是好事。”

    乐凡只是笑笑,泡了茶让他们喝。

    聊至凉风渐起,之遥和芙蓉便准备告辞了。三人来到门口,乐凡对之遥道:“我送芙蓉回去,你路上小心。”

    之遥一愣,微微颔首,抱拳而去。芙蓉也不言语,跟着乐凡默默前行。

    到了辛夷坞,乐凡终于开了口,“这位兄台,为人似乎不错。不过尚未深交,也不了解,你还是留些心的好。”

    芙蓉不语。

    “若有什么事,就知会一声。我若不在,让贵叔带话也可。”

    芙蓉轻笑了一声,“你自然是不在的,交浅言深说的应该你和笼月阁的姑娘才是。”

    乐凡默然,“有些事,你不会喜欢的,还是不知道的好。”

    “看来那必然不是什么好事了。”

    乐凡不作声。

    芙蓉又道,“你不让我知道,以后我偏要知道。”

    没等乐凡回答,芙蓉就赌气似的进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