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是个喧闹之地，这儿盛产竹席、鳜鱼和糯米团子。凌晨到的时候，他们刚好碰上一波进城卖菜的菜农。

    之遥和芙蓉穿过热闹的城中心，先去买了两身衣裳和两顶斗笠，而后往西郊方向走去。那里有个小客栈叫“客如归”，进门就见大堂上挂着一幅“宾至如归”的书法。

    小二殷勤地过来招待，“孟公子，您又来了？”

    之遥掏出了一锭银子，“上次我说下的那匹马帮我牵来吧，还有把我的马照料一下。”他拍了拍天目修长的脖子。

    “应该的应该的。”小二接过银子就利落地做事去了。

    之遥对这儿很熟，领着芙蓉上楼：“这儿有间客房是我留用的，你先去休息一下。”

    没等芙蓉发问，已经到了门口，之遥立住说，“你先进去吧，我让人给你准备洗澡水。”

    芙蓉推门进去，这么小的一个客栈，外面看着简陋，房间却布置得很是雅致。除了床之外，墙上还挂着一张榻。窗户有两间，一间朝北，能看见青明山，另一件朝东，是马路。

    她洗漱完之后，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此前的一切，简直像是一场梦。又按照之遥吩咐的，换上了男装。

    之遥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芙蓉正在房内练习男子的走路方式。之遥见到她，还愣了一下，笑道恐怕会有哪家的姑娘看上她。

    芙蓉的心情也不错。现在换了装束，恐怕没有人能认出她了吧。而且这样的打扮出门也方便多了。

    芙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觉得很新奇，没有察觉之遥的笑容有些勉强。

    “今天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就走。”

    “这么快？去哪里？”

    “去哪里都行，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里。我担心那些人会再找来。你的那套鞭法还未纯熟，还需要假以时日。”

    虽然觉得有些仓促，但听着也不无道理。芙蓉点点头。

    五更时分，天还没亮，两个人驾马往西而去。芙蓉只跟着之遥走，什么都不想倒也很好。

    之遥为她准备的是一匹栗色的马，芙蓉因喜欢竹风小筑，就起了个名子叫“竹风”。两匹马的脚力都很强健，两个人一口气走了近一个时辰。中途在一个茶驿休息的时候，旁人的两个行脚商人正热闹地说着事儿。

    “……那火烧了整整一个晚上啊，都没有人去救。”

    “是不是劫财？听说那里宝贝可不少。而且，之前不是说，他们知道了宝藏的地儿吗？”

    “那可就扯了。要是真有宝藏，不敢随便让人知道啊。说不定是寻仇的。之前不是有几个北边来的人死在了城里吗？听说就是明月山庄的人干的。”

    “谁敢和明月山庄为难？不过现在，显赫一时的山庄也没人了。”

    芙蓉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那两个人回头怪异地看了看他们，又回去闲聊了。

    小二过来加水的时候，芙蓉好奇道，“那边说的火灾，是什么火灾？”

    “噢，一早从明州城过来的客人都在谈这事儿呢，明月山庄让人家给烧了。”

    “这，这怎么可能？那么大个山庄……”芙蓉激动道。

    “是说呐，真是天有不测风云……”小二摇摇头给旁边的桌子加水去了。

    芙蓉还想过去问，被之遥拦下了。

    她想到了什么，转过身看着之遥，“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之遥没说话。芙蓉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向原路走去。之遥牵了马跟了上去。

    离茶驿有些远了，之遥终于开口，“我们从散茶山上下来的那天晚上，明月山庄被大火烧了。”

    芙蓉没出声。

    “我是昨日从客栈出去之后才知道的。”

    “你为何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芙蓉停下了脚步，“我，我得回去看看。”她拉过竹风翻身上马。一扬鞭，竹风急速地往明州城方向奔去。

    这次之遥没有阻拦，只是紧紧地跟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往明州城而去。半个时辰后，马似乎累了，速度才慢慢缓了下来。

    之遥双腿一夹马肚，和她并驾齐驱。

    “你现在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什么？”事情来得太突然，芙蓉的思绪一片烦乱，“六年前的夜里，杨府也有过这么一场火。怎么，现在连山庄也遭了灾……”她不敢细想，“那些人不是要宝藏吗？我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他们来拿吧，都拿去……”

    “不只是那些找宝藏的人，”之遥摇摇头，“明月山庄被烧了，不过辛夷坞还在。自然，辛夷坞现在不归明月山庄所有了，但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再加上你从他们安排的三队人马中独自离开了，怎能让他们不起疑心？”

    辛夷坞，笼月阁，杨乐凡……乐凡眼角的那道伤疤……她心里一阵刺痛。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看看，要问个清楚。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她不可以这样一走了之。

    “那就让他们怀疑我吧。”芙蓉决意要去。

    奶奶才过了寿诞，万寿梅才刚刚送到，怎么可以都被一场火给毁了。兄长和嫂子才接受山庄，他们的宏图大志才刚刚展开……嫂子说，要给她找个好人家的，可她现在还没有着落，怎么能放手不管了？

    “你去了，也许真正的凶手就安全了。也许他们要的，就是引你回去。”之遥冷静地劝阻着。

    听了这话，芙蓉慢了下来，眼睛还是看着前方，“你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如果我当时不走，山庄也不会出事了对不对？”

    “不对！无论你走不走，山庄都会出事！”之遥斩钉截铁，“一切都因那所谓的宝藏而起。只有继续往前走，找出宝藏背后的人，才能知道真相。你现在回去，什么都做不了。”

    芙蓉的马终于停了下来，茫然道，“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是一直在拖累别人，拖累了山庄，现在又拖累了你。”

    “相互拖累又相互成全，人生在世不本就是这样的吗？何必为此介怀？”

    “你走吧，我想一个人待着。”芙蓉摇摇头，整颗心像是掉进了冰冷的湖底。路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她一勒马缰，竹风扭头冲进了旁边的林子里。

    之遥在林子边上停了下来，默默地等着，他抬头只见青明山苍然矗立。

    芙蓉坐在水边，看着水里她和马儿的倒影。不知为何，此刻她的脑袋里冒出的，居然是刘禹锡的那首《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人世几回伤往事。”

    她无比地想念那个老人家。那个据说是宫里出来的，偶尔会和她说起金陵风物的老人家。

    曾经，她是那么想走出山庄，去独眼鹰所说的江湖中去闯荡一番，但是她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像我这样的人，已无处可去了。

    冷静了下来，芙蓉知道之遥说得对，火烧山庄的人，一定是与宝藏有关。自怨自艾于事无补，现在，自己应该去找到宝藏，找到那些人。

    可是去哪里找呢……独眼鹰留在石壁上的那几道怪异的刻痕在河水上浮动着。芙蓉突然跳了起来：那是一串数字。

    确切地说，是数字的倒影：五，五，二，六；四，六，三，垒。

    它们与脑海中的《西塞山怀古》合在了一起，跳出了四八个字：下，黯，寻，石，回流四。

    “下岸寻石？”莫非这就是宝藏的所在地？可是这岸又是那条河的岸？

    芙蓉打起了精神，在河边来回走着，仔细地回想着风见愁说的每句话。

    ……不，他这么谨慎，除了这首诗，什么都没有留下。

    “金陵王气”，莫非是南京？可飞鹰派远在西北，和南京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无论有没有关系，飞鹰派应该是清楚其中的关系的。只要找到他们，就不愁问不出来。

    芙蓉从林子里出来的时候，仿佛换了一个人，沉静了许多。

    她径直走向之遥，客气地问道：“孟兄，附近哪里方便，可否帮我买些香烛纸钱？”

    之遥有些讶异，点头。

    东西齐备后，之遥带她找了个荒僻的野地，点上香烛，烧了纸钱。

    “你们一定要保佑我找到飞鹰派，找出线索，为你们报仇雪恨。”芙蓉默念着，重重地磕了几个头。

    而后起身，有些犹豫地看向之遥，“可否带我去找飞鹰派？”

    之遥见她这般果决，知她主意已定，“你不怕他们反过来问你宝藏的下落？”

    芙蓉摇头，“我不怕。我只怕死得糊涂。只怕山庄的人枉死。”

    “好，我和你一起去。不过有个条件。”

    “你说？”

    “行程由我来定。”

    芙蓉想了想，自己确实没有经验，“行程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之遥道，“也不是。只是既然去陕北，有几个地方刚好可以路过，顺便去看一下朋友。”

    芙蓉知道他朋友多，没再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