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芙蓉的心情好了很多。

    孟之遥并没有承诺过什么，况且，并没有害过她。只是有事瞒着她，可自己对他何尝不是如此？至于古春年的所思所想，也是在不必放在心上。反正再过二十天，自己就能出去了，以后也不必再见他。她盘算着出谷的日子，踏实了下来。

    刚梳好妆，忽然听得古春年在门外问：“涟漪姑娘，出来走走可好？”

    他面色如常，手上拎着一小坛酒，还未曾开封。

    “又要喝酒吗？”

    古春年摇头，带她往外走去，“不知为何，昨日聊到夫人，我竟然一夜未能入睡。”

    “伉俪情深，思念之故吧。”芙蓉敷衍道。

    古春年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已经很久没梦见她了，实在太久了。可能，因为太少去看她了。”他突然看着芙蓉，“你是不是在想，明明这么近，明明每天可以去的，是不是？”

    芙蓉老老实实地承认了，“确实很近。”毕竟蝴蝶谷就这么大。

    “那是因为，她是因为我死的。是我没有守住我们的约定，是我出了这蝴蝶谷。”

    芙蓉心中一惊，没再说话。

    “十多年了吧，我将她安葬了有十多年了，就只是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接骨木都长到水里了，我的女儿都长大了，可还是很少过来。月千必定是恨我的，不过她现在也自由了。”

    “她似乎对外面的世界，也不太了解。”

    “不错。我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一个不会被男人骗的女儿。”他的脸上浮现了诡异的笑容，“她知道男人是什么德性的。”

    芙蓉倒吸了一口冷气。

    接骨木的林子到了，古春年却再没有往前走，而是示意芙蓉一同在这儿坐下了。

    “谷里的这些哑奴，很多都是月千找来的。看到一个年幼可爱的小姑娘，没几个人不动心的，”古春年嘿然一笑，“美色当前，谁抵挡得了。”

    芙蓉只觉得刺耳，终于忍不住道，“那你当日为何要违背约定呢？”

    他沉默了片刻，最后说，“贪心。我明明贪心外面的花花世界却以为可以遗世而独立。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傲慢，毁了我，最终又毁了她。”

    他见芙蓉听得认真，笑道，“都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了，这些故事，连月千都未必知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能是因为那个绿曲酒。那酒，夫人死后我就再也没喝过了，现在却因为它想起了很多往事。”

    “我看房间的布置，你们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

    “自然，普通的人家，就算找得到这里，一时能住下，又哪里能成如今的气派？”古春年有些傲然，紧接着又自嘲道，“如果普通人家，或许会好点。至少，可以简单点。”

    “这里小住的话，确实不错。”

    “你看这蝴蝶谷多好啊，可是刚来的时候，不过是一片荒地，连光照也暗淡得很。对了，这里之所以叫蝴蝶谷，一是因为蝴蝶品种多样，二则是因为除了你们来的那个门，另有一个出处。那是太阳照进来的地方。两扇门进来光，就是蝴蝶的一对翅膀，一在高处一在低处，所以夫人就取了这个名字。”

    “一片荒地，如今却这般精致，你们真是了不得。”芙蓉赞叹，“不知夫人，是怎样的一个人，又会医术，又会酿酒，还如此有情调。真是玲珑七窍心。只是，不知你们为何要来此地，真住得惯吗？在外面，你们也能过得不错吧？”

    “是啊，可是外面已经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古春年淡然道，“好在，她本就是药师的女儿，不然恐怕在这里怕要艰难得多。”

    其中似乎有很多故事，但他似乎不愿多说。芙蓉也就没再问。她虽有好奇心，却怕触犯逆鳞，妨碍自己出谷。

    于是顺口道，“一家人安稳地过日子，也不错。”

    “本该如此的，如果不是那个人的出现。”他脸色忽而一变，芙蓉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可他没有再往下说。

    接骨木喜阳，这蝴蝶谷中大片的阳光，就落在这里。已经是五月初了，淡黄色的接骨木如烟似雾。

    “花开得真好。”芙蓉试图打破这片安静。

    古春年点点头，“那是自然。毕竟，这里葬着一个最美的女子。”他转过头看向芙蓉，“你知道她有多美吗？”

    芙蓉不知如何回答。

    “美丽到让我心甘情愿出谷。”

    “这……你说的不是你的夫人吗？”芙蓉吃了一惊。

    古春年轻蔑一笑，“她怎么配做我的夫人。她是很美丽，但只是美丽而已，用来当作肥料，养护我夫人喜欢的接骨木，就够了。”

    芙蓉顿感毛骨悚然，想要回去，古春年却已经兴奋了起来。

    “来了蝴蝶谷之后，我和夫人约定好，再不离开的。可是她，一个小小的舞姬，就轻易让我破坏了约定。”

    “你怎会见到她的呢？”芙蓉终于忍不住发问道。

    “当然是拜一位好友所赐。”古春年的面目忽而变得狰狞，“你听说过连魂虫吗？”

    芙蓉心头一惊。

    “你自然是知道的，因为你身上就有。”古春年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只是你的连魂虫，并没有种入体内。所以，你还是自由的。”

    古春年并不知道自己夫人身上被下了这个蛊虫，其实连古夫人自己也没有察觉。直到这个所谓朋友的到访。他请古春年出山，帮一个忙。

    “是尊夫人引着我找到了这里，”那人轻笑着，“这个蛊毒可不好解。只要她活着，就等同于虫子活着。”

    古春年欲将其灭口，然而对方毫无惧色：“我又不懂这什么蛊虫，你觉得，会是谁干的这个事呢？要是我死了，难道没有下一个人找上门来？”

    古春年妥协了，“把她身上的蛊毒祛除干净，我便跟你走。”

    “我不会种蛊，当然也不会解蛊。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事情一完结，就把会解蛊的人送来。至于我，你知道我的信誉，不该说的事，我不会说。。”

    古春年准备再次妥协，夫人却不同意，她瞪眼看着这个书生样的朋友，“我情愿死了。我死了，这蛊虫便也不在了，是不是？”。

    对方没想到古夫人这般决绝，一时无法应答。

    “你想想千儿。”古春年温柔地握住夫人的手，“我答应你，只此一次。”

    古春年一走就是半年，半年之后，事情办妥，那人也很讲信用，将解蛊毒之人送了过来，从此断了联系。

    “那不是很好吗？”芙蓉不解。

    “可他送来的是玉娘。”古春年眼里泛起了波澜。

    “玉娘？”

    “对，你这么年轻，你自然不会知道。更想不到她的美丽与妖娆，她有多么的懂男人的心。天下怕是没有能不臣服于她的男人。和她一起，我似乎不是我自己了，像是中邪了一般，几乎厌倦了蝴蝶谷中的日子。”

    芙蓉皱起了眉头，“你这么做，古夫人一定是伤心至极了。”

    “她伤心倒好了。可她只是一再提醒着我当初的约定，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似乎只是我的躯壳留在这里。似乎玉娘是个死人，我对玉娘怎样好，她都不在意，只关在房间里，做自己的事。她不和我说话，我便将所有的下人都毒哑毒聋，让她找不到别人说话。可她竟然真的可以做到终日不发一言，只与这接骨木相伴，日日酿制绿曲酒。”

    芙蓉听得心惊，原来这些哑奴是这么来的。

    “她越是与世无争，我越是恨她，在她面前就故意显露出与玉娘的种种恩爱来。直到一日，她终于与玉娘起了争执，挑断了她的脚筋，让她再也不能跳舞了。而我，昏了头，竟然将她双腿打残了……”

    芙蓉后背一阵发冷。往昔的恩爱温柔，此刻全是血污。

    古春年似乎没有发觉，继续自说自话，“可她依旧无动于衷，依旧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除了偶尔陪伴千儿，几乎不出来。直到有一天早上，发现她死了，死在了这里。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爬到这里的……她恨我，所以用死来惩罚我……”

    那个美丽的夫人，死在了亲手种下的接骨木花丛中。不，不会死的。芙蓉想起医书上的笔记，她明明想着的是怎么治疗好自己的双腿，怎么逃出谷才对。

    “你们，就不能分开吗？各自出谷去？”芙蓉试探着问道。外面天宽地大，何必非要在此纠缠啊。

    “当然不行，谁都不能离开。”古春年决绝地说，“玉娘也想走，可怎么可能走得了呢。都走了，我这蝴蝶谷造给谁看？谁会来此？那些哑巴和聋子吗？”

    他忽然笑着看向芙蓉：“你看，我是不是个聪明人？还算聪明吧？可我却被玉娘骗了。是她想逃离，所以，才生出了许多事来。她以为替代了我夫人的位置，我就会改变主意。”

    芙蓉一愣，半晌才回味过来。如果古春年和夫人一直按照约定不出谷，那么她是永远也无法出去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挑拨二人的关系，是成为古夫人。可她低估了古春年留在这里的决心，也低估了他对古夫人的感情。

    “万种的好，日子久了，也就看不见了。可夫人死后，我夜夜梦见的，是我与她厮守的时光，是她对我的质问，问我何以抛下她在地下寂寞，问我何以变心。而她还在怂恿我一同出谷去。从来这里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想要逃。实在是个聪明人啊，可惜还不够聪明，否则，也不会死在这里。”

    芙蓉看着美丽的接骨木花，想着那个想要逃离的女子，只觉得害怕。

    “可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喜欢，也只是喜欢而已。我还可以告诉你，每一个想逃的人，一个月后都会被我送去陪我的夫人。”

    “这就是你说的一个月后的自由？”芙蓉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过，你不一样。”古春年走过来，道，“你和我夫人一样，喜欢这接骨木，也懂得绿曲酒的好处。你可以活着，在这里做药也好，酿绿曲酒也好。你在这里陪我的夫人，她会开心的。我会给你时间，让你习惯这里，喜欢上这里……有一天，我也会去陪我的夫人，那时你会是这里的主人。你看这个地方多么漂亮，那么多漂亮的蝴蝶，还有哪里比得上这里呢？”

    他的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芒。芙蓉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看古春年走过去，将绿曲酒洒在了墓前。

    一只蝴蝶飞过来，停留在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