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惊梦
冯翊郡下邽县,南郊酋河①,卯时初刻。
雍州久旱不雨,大小河流的水量日渐式微,而作为渭水支流的酋河,更是趋近干涸,暴露出大片干裂的河床。
原本宽约百米、深达三尺的河道,如今最浅处的水位已不足一米,成年人得以轻松涉水而过。
此时恰有一队人马,人数足有两三万之多,正由西向东穿越酋河。
郝度元率先度过酋河,他站上一处土丘,迎着还不算刺眼的日光,眺望波光粼粼的渭水。
这位在雍州享有赫赫威名、令刺史和梁王头疼不已的胡人头领,身长七尺有余,卷发杂髯、高鼻细眸,面孔称得上俊朗。
他神情温和,身穿浸透血污的褶服,外披制式简单的片甲,长靴与裤腿沾满泥泞,看起来儒雅随和,同时也极其狼狈,全然不似三战三捷的匈奴大帅。
“历历山川,唯独看不到潼关呐……”郝度元眼神微动,喃喃自语道。
“大帅,从这去潼关少说有二、三百多里,当然看不到了。”
一名个头稍矮,却同样身形魁实的男人走到土丘旁边,耿直地说道。
他的名字叫金兰据,作为郝度元的近侍,也是从小到大的玩伴,两人有着过命的交情。
郝度元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金兰据知道,这位大帅见多识广,有许多话不屑于明说,因此不服气地问道:“那大帅倒是给咱说说,这潼关有甚独到的地方?”
闻言,郝度元走下土丘,看向金兰据淡然一笑,“无甚要处,我的大兄恰恰死在潼关罢了。”
郝度元的兄长郝散,乃是这个部落的前任大帅,不堪忍受朝廷的压迫,于两年前率部起义,后来归顺西晋,却遭到冯翊都尉的过河拆桥,落得斩首的下场。
事发之前,郝散猜想朝廷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提前让郝度元率领部落里的大部分人离开,远赴上党郡。
郝度元与一众匈奴人因而得以幸免。
金兰据向来大大咧咧的性格,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含义,于是羞愧地偏过头,不再看郝度元。
“不打紧,不打紧……”
郝度元轻轻拍打金兰据的后背,换了个话题说道:“金兰据啊,你从小在雍州长大,知不知道这潼关的背后便是洛阳,那晋朝皇帝所在的地方。”
“当然了。”金兰据连连点头,又道:“大帅,我们若能打下来洛阳,你是不是就能当汉人的皇上了?”
“洛阳也好,当皇帝也好,都令人向往……”郝度元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置身于洛阳皇宫,过了一会,他又睁开眼道:“可惜我志不在此。”
“这是为何?”金兰据不解。
对于匈奴人而言,让汉人俯首称臣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可大帅居然说自己志不在此?
怎么可能!
郝度元并为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转身看向正在渡河的大部队,许久才说道:“瞧瞧这两万多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和你我一样是匈奴人,有的是氐人,有的是羯人……更有甚者,体内还流有汉人的血……但是在中原汉人的眼里,他们算什么?”
“算什么?”金兰据一贯不喜欢动脑子。
“一概是胡人罢了!”郝度元悻悻道:“中原的汉人把我们叫做‘杂胡’,在他们眼里,胡人只不过是长着人脸的牲口,上不得台面!
“说来可笑,匈奴人也好,氐人、羯人也罢,一百多年前,各个部落关系尚且水深火热,南下之后反而联合可起来……金兰据,你明白原因么?”
金兰据转着眼珠子想了白天,“这个嘛……咱不明白。”
郝度元直视金兰据的眼睛,凄然一笑:“因为汉人对我们的鄙夷是平等的,所以我们只配当奴隶、服苦徭,得不到举荐、分不到田地。一旦发生灾情,官府就会把杂胡归为流民,不管死活……
“走到这一步,我们这些所谓的杂胡,哪还有功夫打来打去?还不是和野狗似的,聚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罢了!
“没有人生来愿意造反……包括我的大兄在内,我们只想带部族生存下去,仅此而已,无关乎皇位。”
金兰据沉默了,刚毅的表情逐渐褪色,眼神里蒙上了一层阴霾。
郝度元有些怜悯地说道:“事实如此,谁会管我们接不接受……事实如此。”
“大帅!”
这时,一个年轻的匈奴战士快步跑来,先是看了一眼发呆的金兰据,然后对着郝度元恭敬行礼,说道:“部曲均已渡过酋河,经各部小帅查点,拢共还有两万五千余人。”
郝度元颔首,问道:“挂伤带病的人有多少?”
“回大帅,有一千八百多人。”
听到他的回答,郝度元的视线扫过乌泱泱的人群。
这两万多人士气低落,许多人地垂着脑袋,靠在一起吃饭、休息,他们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哪里像是打了胜仗的军队,简直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这就是汉人眼里的虎狼……
郝度元收回视线,正色道:“传令各部,此处仅可稍作休整,不能过多耽搁,今日晚间务必抵达石鼓山。”
“属下领命。”年轻的匈奴战士退下了。
“金兰据。”
这声呼唤让金兰据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大帅请讲!”
看着传令兵离开的背影,郝度元悠悠道:“你去挑选八千人马,最好都是本部的兄弟。你们今天不用前往石鼓山,我另有安排。”
“金兰据领命!”金兰据行过礼,当即转身离开。
他从小追随在郝度元身边,早已培养出了忠诚与默契,对于大帅的命令,他只管执行,向来不会多问。
“汉人要将我们赶尽杀绝,但他们忘了,就算是野狗,咬起人来还是很疼的……”
郝度元的表情不再温和,眼神凌厉如同刀锋。
……
长安城,都尉府。
“唔!”
吕臻胡乱地喊了一声,猛地睁开眼,下意识伸手去拿腰间的佩剑,却摸了个空。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他赶忙坐起,却看见房间里熟悉的布置,窗外已然泛起光亮。
我还在家里……
我刚才应该是在做梦,一个可怕的梦……
吕臻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危险之后,终于松了口气。但是噩梦带来的心悸并未消失,他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都尉?”
乔巧被吕臻的动静所惊醒,眨巴着眼睛从锦衾中钻出来,轻声试探。
“我没事。”吕臻揉捏眼角,想让自己回过神来。
“莫非做噩梦了?”乔巧仰着脑袋问道,伸手轻轻放在吕臻的胸口上,发现他的心脏正在砰砰直跳。
“抱歉,吵到你了……”吕臻感受到胸膛传来的一抹温凉,稍微清醒了几分,低头迎上乔巧的目光。
只见这张美艳的脸庞上写满担忧,睡意朦胧的眼眸深处暗生春色,锦衾之外的是一副玲珑有致的身体,润泽细嫩。
“都尉别这样说,奴婢受不起。”
乔巧早已认定这位年轻的都尉是一个正直负责的人,因此不再忸怩,哪怕被吕臻直勾勾地盯着,也不似先前那般羞涩,“都尉做了什么梦?”
吕臻怔怔地回忆了半晌,最后却摇了摇头,失望道:“忘记了。”
明明是那么真实的一场梦,真实到让人怀疑梦里的一切是否真的发生过,醒来之后却立马忘得一干二净。
“一定是奴婢服侍得不好,让都尉不开心了。”乔巧低下眼眉,语气颇为难过。
“我不过是做了噩梦罢了,幼良乖巧听话,深得我意,不可妄自菲薄。”吕臻笑道。
“都尉话里有话。”乔巧轻蹙眉头,小脸不由得露出浅浅红晕。
她今天在吕臻的身上见识到了不少花样,就连在乐署的时候,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回忆起来不禁有些呼吸急促。
“哈哈哈,我可没有。”吕臻笑的更大声了。
秦妙也好,乔巧也罢,她们都有一种独特的魅力,总能轻易让他的心情好转起来。
“都督一定是在取笑奴婢。”乔巧将吕臻的胳膊抱在怀里,装作气鼓鼓的模样。
吕臻用另一只手抓向她的柔软处,说道:“幼良倒是说说,我取笑你什么了?”
“都尉!”乔巧只觉得有一股电流穿过,身体发出微微颤抖,赶紧求饶道:“奴婢错了……”
“错哪了?”吕臻上下其手,不依不饶地问道。
“都尉……奴婢还疼呢……”
吕臻心满意足地笑了,重新躺回了被窝里,说道:“好了,不逗你了。天色还早,我们再休息一会吧。”
“多谢都尉。”
乔巧如蒙大赦,紧紧挨着吕臻,不多时便睡着了。
吕臻却无心睡眠,听着耳畔响起规律的呼吸声,神情越发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