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钟头过去了，尹六幺终于决定将发生在远恕的陈年旧事告予自己的儿子尹织风，他，有权利知道。

    尹六幺也因此陷入了沉沉的回忆，而记忆里的故事仿佛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又仿佛是自己亲历的，清醒又迷醉，像是李商隐在写作《锦瑟》一般。

    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秋天，当时的尹六幺十四岁。

    他跟随着自己的亲生父母去到了离家千里之外的肖岩省远恕市西盘县后合乡的槐树里村。

    去那里的目的其实很简单：赚钱。

    肖岩省是能源大省，煤炭基地。改革开放之前，当地乡、村一级是不允许私人开挖煤矿的。改革开放后，从一九八二年起，中央有了新政策：“大矿大开，小矿小开，有水快流”。从前被称作“资本主义尾巴”的私人小煤窑，一夜之间在肖岩遍地开花。而全国各地四面八方闻讯来肖岩“赚大钱”的外乡人更是数不胜数。尹福贵就是其中之一。

    尹福贵是尹六幺的父亲，虽没文化，却有一身的气力。为了给老婆孩子一个看得见的光明前景，就算明知道挖煤是很苦甚至很危险的职业，尹福贵还是想要试着赌一赌，搏一搏。万一发财了呢？单纯的尹福贵愿意做这个单纯的“发财梦”。

    于是，尹福贵说服妻子陈小玉，带着十四岁的尹娃一路北上。虽然当时的尹六幺已经十四岁了，可他依旧没有大名。

    去肖岩的火车上，尹福贵遇到了和他“志同道合”的几个肖岩挖煤的人。其中有一个叫老姚的，比他年长一点的男人，跟他们那些人说出了肖岩的几个比较大的煤矿区，同时又说了几个地名。

    尹福贵记住了里边提到的一个地名：槐树里。

    至此，尹六幺和槐树里再也不能脱得了关联。从十四岁到二十一岁，尹六幺实实在在地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七年。

    “如果不是因为尹霓裳怀上了你，如果不是因为夏雪的去世，或许，我这辈子都会待在肖岩吧。”说着，尹六幺磕了一下手中的烟，“这烟不错的，好抽。”

    尹六幺懵懵懂懂地跟随父母到了槐树里之后，南北自然环境的地理差异着实有震撼到尹六幺。

    比起槐树里，他的老家常秋省熊惜市清河县龙尾村真的太娟秀了。在尹六幺的眼中，屹立于黄土高原上的槐树里，粗犷得实在太有性格。

    尹福贵所在的煤矿规模比较小，矿上也并没有安置旷工家属的宿舍。所以，携家带口的尹福贵只好带着老婆孩子满槐树里找房子住。

    可是，房子哪有那么好找的。尹福贵敲了村里二十户人家，没有一户愿意把房子出租给他，尽管空房子明明有很多。

    敲到第二十一家，也就是尹居易家时，尹福贵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然而，幸福就是这么突然地降临了。尹居易几乎没有多问什么情况，就答应让尹福贵一家住进了自家的院子里。

    “你姥爷是个大善人啊。其实，其实到现在，每次想到你姥爷，我的心都很痛很痛，我感激他，很感激很感激。在他们家的那七年，是我一生当中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光。是我对不起他，对不起那个家......”尹六幺说着，哽咽了起来，织风看着此刻的父亲，像一个受伤的小孩一般，让人心疼不已。

    尹福贵一家占了尹居易院子里的一眼半窑洞，一年的房租也只要十块钱。平常尹福贵去矿上做活，陈小玉就在家里帮着蒋佩岚做做简单的女红，或者带着尹六幺跟着蒋佩岚去山上种地，尹居易感觉尹福贵一家真的很不错，都是实在又勤劳的可怜人。

    既很投缘，又是同姓，尹居易于是认尹六幺做起了“干儿子”。

    尹福贵和陈小玉自是开心得很，只是蒋佩岚多少有些意见，可并没表现出来，对尹六幺这个“儿子”也还算不错。

    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儿子的缘故，尹居易那是打心眼儿里疼爱尹六幺。

    他把尹六幺送去后合乡和尹霓裳一起上了两年初中，平常有时间还会教他一些浅显的中医知识，后来更是托人把他送去了云城上卫校......

    值得一提的是，尹六幺这个名字也是尹居易给织风他爸取的。

    尹居易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夏雪，小女儿叫尹霓裳。作为尹居易的“干儿子”，尹六幺终于有了大名。

    “你姥爷是个老中医，做了一辈子悬壶济世的活儿啊。除此以外，他还喜欢研究古文学，放现在，他的文化水平不算高，可在当时的我的眼中，他真的算个秀才啊。他最喜欢中唐诗人白居易，据他自己说，尹居易这个名字就是他为敬仰白居易，自己给自己取的。至于尹六幺这个名字，嗯，也跟白居易有关。《琵琶行》里有‘初为霓裳后六幺’一句。我比你妈小几个月，她不是叫‘霓裳’嘛，很自然的，你姥爷就把我叫成了‘六幺’......”

    讲到这里，尹六幺不自觉地幸福地笑起来。

    “姥爷好可爱啊。”织风笑着说，心里想象着当时的情景。还忽然想起了在月景山上，夏瀛的“玩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的名字都是姥爷给取的呢。”

    “为什么我大姨姓夏呢？姥姥也不姓夏啊。”

    “因为你姥姥是二婚嫁给你姥爷的，你大姨的亲生父亲姓夏。”

    “好吧。”织风点点头。

    “那，我大姨为什么就死了呢？你又为什么会和我妈妈在一起呢？”织风疑惑地问。

    “这个......风风，爸爸累了，先睡了，以后再告诉你行吗？爸爸一定会都告诉你的，所有所有。你早些休息。”尹六幺确实是累了，从沙发上坐起身来，缓缓地走回了自己房间。

    客厅里，织风看着尹霓裳和夏瀛的照片，久久不愿放下......

    然而，就在当晚，远在千里之外的尹霓裳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徒手捉住了一只飞鸟，很是轻而易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