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你说北北在哪儿？”蒋佩岚急忙拖上拖鞋走近尹霓裳身边并蹲了下来问。

    “在云城。”尹霓裳语气坚定地说。

    蒋佩岚吃惊地睁大双眼，继而波及到额上深深浅浅的抬头纹。

    尹居易只觉内心颤了一颤，不平静，也说不出话，紧紧抓着圈椅的两边，眼神旷远，像是知道了什么。

    接着，尹霓裳将自己和尹织风的“月景山一游”和盘托出，平静得像在讲别人家的故事。她的心，落定了。

    之后，三人很有默契地沉默了良久，最终沉默在了长长的夜色里。

    第二天一早，温和的光亮透过未拉拢的窗帘缝隙照在了尹霓裳的被子上，也开启了全新的一天。

    翠绿色长裙，润玉水滴耳环，米色素面纱鞋，镜中的尹霓裳用米色长纱巾娴熟地束起她的如瀑长发，黑色的眼睛沉静得坚定。

    大概是昨夜睡得太晚，一贯早起的尹居易和夏岚迟迟未开房门，尹霓裳和周志刚都没有去打扰，两人随意地吃了些早点，聊了起来。

    周志刚父母早亡，年长十五岁的姐姐将他拉扯大，并供他读完了大学，之后跟随姐夫经营铝厂。积累了一些财富之后，周志刚转身投了餐饮行业。中间赔了赚，赚了赔，赔了又赚，弯路没少走。

    周志刚谈起这些时显得风轻云淡，尹霓裳却还是听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无可奈何。

    周志刚从始至终没说到他自己的家庭，他的爱人，他的孩子。她便也不多问。

    这次“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熊惜行因尹六幺的一通电话变得明朗放松起来。

    熊惜温润的风，大面积的翠色的树，银亮如腰带般穿城而过的虹江，以及江上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众多的桥都在温柔而无言地介绍着自己，优待着游人。

    夜幕降临之时，古朴的石板街两边亮起了一排排喜庆的红灯笼，尹霓裳看着父母绽开的笑颜，偷偷按下了快门。

    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们在“优秀导游”周志刚的带领下看了庆水的瀑布，置身锦城的花海，踏遍静元的古镇，啧啧称赞着禅雾深深的夕净山。

    蒋佩岚的体力远比她自己想象的够用，一路上背着手走在尹霓裳和尹居易的前面，什么头痛、腿困，没听蒋佩岚嚷嚷过一声。尹居易和尹霓裳二人常为此会心一笑。

    熊惜的美食，三人挑挑选选吃了不少，有的很对胃口，也有的还是感到吃不太习惯。

    “熊惜五日游”很快就结束了。六日一早，周志刚又亲自开车送三人到了太合双江机场，并帮忙托运了一早准备好的送给他们的常秋特产。

    期间，尹六幺来了电话，称自己中午两点落地双江机场。周志刚连连说好，并告诉尹六幺自己正好在机场送人，会等着把他接上一起回熊惜。

    尹居易欣慰于知道了尹六幺和北北的下落，也欣慰于尹六幺遇到了周志刚这个贵人。接下来的一切，他打算回去后从长计议。

    回云城的航班在十一点五分准点起飞了。

    ……

    “十一”期间，尹织风的室友除许愿外都旅游的旅游，回家的回家了。

    “你为什么不回家？”

    尹织风问许愿。

    “这需要问？当然是留下来陪你啊。我家这么近，哪天不能回。”

    许愿仰面躺在床上用吊儿郎当地语气回应道。

    “你这么好？”“往里一点，往里一点。”

    尹织风边说边往里边推许愿，最终跟许愿挤在了许愿床上。然后，许愿开启了新一轮的“谈天说地”，尹织风依旧是他最忠实的听众。

    尹六幺在云城办完事后第一时间赶去了云城大学。尹织风拉着许愿奔跑着去正大门接上了自己的父亲。

    许愿见到尹六幺一点不生怯，自顾自地做着自我介绍，一口一个“叔叔”的亲热地叫着，并接过了尹六幺手上的包，热情得尹六幺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爸，没关系，就让他拿着。他爱劳动，是我们院劳动部部长了。”

    尹织风趁机调侃起了许愿，并将许愿面试劳动部时的神奇经历照着许愿之前的讲述又原本地复述了一遍：“前任劳动部部长在问他他认为劳动部成员最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精神品质时，明明很懒散很懒散的他愣是特别虔诚而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两遍：‘吃苦，能吃苦，很能吃苦。吃苦，能吃苦，很能吃苦。’然后，他就很“朴实”地从一众面试者中脱颖而出了。”

    尹六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本想说，“是挺逗的”，可话出口时就变成了：“许愿挺幽默的。”

    许愿故作没好气地说：“尹织风你有完没完。”

    “不说了，不说了，这是最后一次。”尹织风边笑边故作求饶。

    尹织风确实不是第一次向人说起许愿的“光荣面试经历”。毕竟之前逗笑过言真言，也逗笑过夏瀛。毕竟欢乐的事情没有特别多。

    尹织风一年前是自己来学校报到的，尹六幺并未北上陪同。这次尹六幺来云城也没和尹织风提前打招呼，所以他的到来对尹织风来说着实算个惊喜。

    “嘿，织风，你跟叔叔长得可真不太像哦，虽然都帅，但真不太像啊，你应该长得像你妈。”

    许愿趁尹六幺不注意时，悄悄对尹织风说。

    “闭嘴吧你。”

    许愿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尹织风的忌讳。尹织风跟自己说过，他没有妈。然而，谁都听得出这不是真话。许愿之前还为此设想了很多个尹织风妈妈离开的原因，但从不敢去向尹织风求证。

    尹织风也不会想到，尹霓裳、尹居易、蒋佩岚马上就会南下，只是告诉夏瀛自己不能赴尹霓裳的约了。

    尹六幺来云城大学时已是下午六点左右，尹织风和许愿接上他之后带他在“面面俱到”面馆吃了一大碗酸菜肉丝面。尹六幺吃得津津有味，连汤都喝了个精光。

    接下来，当然是安排住宿。

    为省钱，尹织风没同意尹六幺住在学校周边的酒店或宾馆里，而是坚持让爸爸住进自己的寝室，睡自己的床。说室友们除了许愿都不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并打算一会儿给王鑫打个电话，自己睡王鑫的床。

    这时，许愿的电话醒了。

    “愿愿，快回家，你大姨父去世了。”

    许愿接到罗敏的电话先是一懵，后才吃惊得缓过神来。

    “叔叔，要不嫌弃，你就睡我的床吧。织风，你也不用给王鑫打电话了。我大姨父去世了，我得回去。我走了。”

    说完，许愿着急忙慌地朝校门方向跑去，准备打车回家。留尹织风和尹六幺站在原地。

    尹织风知道，许愿此刻最担心的是他的大姨———罗兰。

    尽管“十一放假”，寝室楼道里没什么人，可尹六幺还是不自觉得有些拘谨。做好登记之后，只顾埋头跟随尹织风回寝室，而尹织风很是自然。

    尹六幺告诉尹织风，周志刚打算在云城开家“熊惜印象”，并且已经在选址，到时他可能会经常性地来云城。

    尹织风听了十分开心，觉得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一转念，又觉得很是惆怅。

    尹六幺当然理解儿子的心情，他要儿子遵从内心的想法，不需要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尹织风低头抿嘴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很快就入眠了，在有彼此陪在身边的夜晚。

    梦中，尹织风变成了小孩儿被尹霓裳举在空中，母子俩开心得转着笑着。但是，很快的，尹霓裳就把梦中的小织风放了下来，牵起不知何时已在她身边的小女孩转身走了。俩人越走越远，任凭小织风怎样呼喊、哭闹，都没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

    醒来后，尹织风觉得自己特别疲累。

    “爸，我们简单洗漱一下去吃早餐。”

    尹织风麻溜地爬下床，见许愿的床铺整整齐齐，看不到爸爸的踪影。

    尹织风边播电话边往外跑，结果在门口和刚洗漱回来的尹六幺撞了个正着———香皂、牙刷、洗发水、洗脸盆掉了一地。

    父子二人几乎是同一时间蹲下来的，但尹织风明显比尹六幺捡东西更麻利。

    尹六幺看着儿子矫健的身手以及湿漉漉的清新的头发，仿佛看着年轻时的自己。

    清早八点左右，父子二人出现在了“幸福园”食堂。然而，尹织风看到夏瀛已经在安静地吃饭了，并且边吃边看着桌子上的一本书。

    他正犹豫要不要过去打招呼时，刚好抬起头的夏瀛先朝他挥了挥手。

    此时，尹六幺也看到了夏瀛。那张美丽的脸几乎和夏雨雪一模一样。

    尹织风回头时看出了尹六幺的慌张，告诉爸爸放轻松，将他带到了夏瀛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位是？”

    夏瀛首先问出了口。

    “哦，夏瀛，这是我爸爸。爸爸，这是夏瀛，我同班同学。”

    尹织风大方地向双方介绍了彼此。

    “叔叔呀，您好您好。我是夏瀛，欢迎您来肖岩，来云城。”

    尹六幺连声说：“你也好你也好。谢谢谢谢。”

    尹六幺说完，明显感觉自己的内心像在打鼓。尹织风于是用力地握了一下爸爸的手，朝着某个早餐窗口走去。

    夏瀛很自然地对尹六幺报以微笑，叫他坐着等一会儿。

    尹六幺还以点头，微笑。和夏瀛现在的相对让他想起曾经在师专食堂与夏雪相对的情景。夏雪如果还活着，该多好。恍惚中，他差点问出了声：“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这时，尹织风已买好早餐，走到了他们面前，尹六幺的眼神也被拉回了现实。

    “在备战四级了？”

    尹织风问夏瀛。

    “是呢，可不得准备准备么。”

    夏瀛笑盈盈地说。

    “你呢，你不准备的吗？”

    尹六幺竟很自然地扭头问起了自己儿子。

    “哈哈哈哈哈，叔叔，织风不需要准备的，他英语很不错哦。”

    夏瀛笑着又说：“如果我爸坐这儿，如果是织风在看英语，我爸也一定会问和叔叔一样的问题。哈哈哈哈。”

    开朗可爱的夏瀛让尹六幺心里很是欢喜和安慰，他笑着回应夏瀛：“你这么努力，英语考试一定能过的。”

    “叔叔，那就借您吉言呀。”

    “一定能过，一定能过。”

    俩人你一句我一句，爸爸从容的应对让尹织风有点插不上嘴了。

    “真言和许愿都回家了，不然咱们几个人陪叔叔逛云城。”

    “许愿回去你知道？他和你说了？”

    “嗯，说了。”

    “好吧，我大概知道他之前为什么不回家了。”

    “嗯？什么意思？”

    夏瀛确实没反应过来，也确实有些不解。

    “没事没事。哈哈。”

    尹六幺似乎明白了什么，心想儿子竟然在他面前都不太避讳了，果真是长大了。

    下午四点来钟，夏瀛应约在校门口等尹织风父子俩，然后一起坐着公交去逛街。

    公交车上，尹六幺看着并排坐在前排有说有笑的夏瀛、尹织风“姐弟俩”，真的很想那个当下就飞奔回槐树里，见一见阔别近二十年的尹居易和蒋佩岚，包括尹霓裳。他知道她过得很好。

    华庭商场内，尹六幺要给尹织风买衣服，尹织风觉得爸爸更需要买新衣服穿，你让我我让你的结果就是尹织风“拗不过”尹六幺，自己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这场景像极了曾经靳临带夏瀛逛商场时的场景，夏瀛不觉有些想回家，想爸爸了。于是，当天晚上，夏瀛没跟随尹织风和尹六幺回学校，而是回了自己家。

    也是回到家的第二晚，尹霓裳崩溃的当晚，夏瀛知道了尹织风的身世。她的小姨现在熊惜，而小姨的初恋及儿子现在云城。但她仍然知道得很少：前一晚，靳临告诉自己，她的姥姥、姥爷、小姨去上海旅游了。

    整晚，夏瀛在意识的清醒与模糊间难以入眠。她也替小姨找到儿子而高兴的吧，可对自己，她着实生发出一丝悲悯之意。

    十月六号上午十点左右，夏瀛先后收到了两条信息。

    一条来自于尹织风：夏瀛，我爸回熊惜了，他让我带话给你，有机会去熊惜玩儿。

    一条来自于尹霓裳：瀛瀛，我们今天就回云城了，晚上见。

    夏瀛分别回了句：好的。

    尹织风和尹霓裳都觉得收到的这条“好的”不像是夏瀛平日里的语气，冷淡了一些，但又都觉得没有理由，所以便都没有多想。

    尹霓裳们到云城后没有立即回远恕，而是回到了自己在云城的家，准确点说应该是窦予早年在云城买的房子里。因为他们主要生活在远恕，所以云城的房子总是空着的。夏瀛有一把这个家的钥匙。不想回自己家，也不想住寝室的时候，夏瀛会一个人回到小姨和小姨父的这个家。靳临不是不知道。

    快晚上的时候，夏瀛开门回到了这个家，等着她的是桌上香喷喷的四菜一汤，以及笑容满面的姥姥姥爷和小姨。

    饭后，夏瀛认真听三人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与尹六幺一家的渊源。那种真实，让夏瀛不得不相信：天地很小，缘分很深。尹织风是尹霓裳的儿子，是她的表弟。

    “我跟尹六幺舅舅见了面、吃了饭、逛了街。一切神奇得像拍电视剧。”

    夏瀛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你长得那么像姐，六幺不可能认不出。”

    尹霓裳出神地说出这句话，说得悠长。

    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的从长计议应从哪儿计议，如何计议。

    夏瀛打破了沉默：“要不，我说给织风？舅舅应该并没向织风说出真相，给我的感觉是这样。”

    “目前也只能这样了。说到底，对现在的北北来说，我们就是陌生人。”尹霓裳说。

    尹居易和蒋佩岚均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七号，夏瀛以约饭为由见到了尹织风。

    真相大白后，再看到对面这张清明秀气的脸，夏瀛还是有一些触动的。织风没有很像尹六幺或者尹霓裳，但在他身上就是看得出二人相貌结合的影子。

    她小心翼翼地跟尹织风聊着自己的家庭，聊到自己没了妈妈，说羡慕他们这些有妈妈的孩子……

    尹织风听到这里，打断了她的话：“夏瀛，我也没有妈妈，真言和许愿都没跟你提起过吗？”

    “没有啊，你真的也没有妈妈吗？你妈妈也去世了？”夏瀛感觉自己这样问简直太不尊重尹霓裳。不过，为达目的，她也只能这样问。

    尹织风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告诉夏瀛，他妈妈应该还活着，只是不跟他和爸爸生活在一起。

    “你会想你妈妈吗？”夏瀛试探性地问出了口。

    “不想。想也没用，她应该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尹织风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回答得如此干脆，但他就是这样回答了，不管他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那万一她想你呢？”夏瀛进一步问尹织风。

    “不知道，应该也不想吧。”尹织风觉得自己其实不用跟夏瀛说太多，哪怕是出于同学或朋友的情谊。

    “不对，她想你。织风，我接下来说的话，也许会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是，你有妈妈。你妈妈很想你。她叫尹霓裳，是我小姨，你见过的。”

    夏瀛将尹霓裳的名字说出口的时候，尹织风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此刻的他是被动的，夏瀛将他生猛地往前推了一把。

    “我知道。”

    尹织风平静地说，然后借故走了。

    “风风，你妈他们来过熊惜了，是周总接待的他们……”

    尹六幺给尹织风发来的这条信息，让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很多事情。

    第二天，“十一”假期期满，同学们要开始上课了。

    “尹织风，门外有人找。”古文史薛老师推推他鼻梁上的老花镜，继续照本宣科。

    尹织风走出教室，尹霓裳安静地看着他，嘴唇似是动了动，却没有说话，眼神极为复杂。

    他当然更加无话可说，扭头报告回到了教室，思绪更加纷繁。

    夏瀛一直在看着他，但他有意避开了夏瀛的眼神。

    天涯共此时，远在熊惜的，爱他到骨子里的爸爸惟有叹息。

    父子二人的心同被一件事搅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