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穗:九载闯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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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章九 且听

    巳时。

    日。

    此时的它,刚刚渡过温和的幼年,尚未步入炽热的中时,依旧充满蓬勃与希望,对这一天里剩下的时间寻求向往。

    它滋养着大地,也篡夺着未来,它太过灼眼,以至于众生垂怜。

    穗垂下眼帘,用睫毛遮蔽些许光芒,看着它。

    光拂过了这微茫的阻碍,渗入女孩小小的灵魂。

    她知道,它会在一个时辰后,以最盛的姿态高高升起,在三个时辰后,开始柔和地望着世界,又会在更五个时辰后,沾染橘红色的衰老死去,如同人的一生般落幕,再由月接替它的位置,在遥远的天空中璀璨生辉。

    而后,第二天,以及未来的无数天,他和她都再次引入轮回,陷入久久不绝的虚妄。

    闭上眼睛,她看到了充盈于每个角落的微光。

    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潜藏在大地之下的黑暗。

    穗的心在蠢蠢欲动。

    她已在人生这条路上艰行了十四个年头,终于,在一处潺溪旁盛了些清水的桩子上,纳着些许音量,她可以坐下来,稍稍歇息一会儿了。

    萦绕在身边的迷雾散去,远畔的回响逐渐清晰,穗坐在那里,便拥有一切。

    她未曾意识过这种感情。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它让她想起过去。

    她想起良,想起狼,便想起羊,想起饿殍,想起故乡,想起爹爹,想起娘...

    想起一路上,她与他,与身旁的女子,与这世间万众饿殍所经历的故事。

    那些,不愿想起,又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的故事。

    万物像一团密不透风的大雾,紧紧地压迫于少女的胸膛。

    喘不过气。

    草甸,泥土,麦田,山林,溪流,树丛,沙脉,雪地,沼池,花乡。

    她突然觉得世界好大,好大好大,

    大到穷尽一切无法想象的边界。

    又觉得世界好小,好小好小,

    小到自己的心便可以容纳。

    穗,今年十四岁。

    是个大孩子了。

    大到,足以拥抱这个世界了。

    那时,她扭头看向女子,眼里似有些晶莹。

    女子吓了一跳。

    “欸?不,我就是开玩笑的,不会跟你抢那良...”

    穗摇了摇头,止住了女子的话。

    她用手指轻轻盘着青丝,山清水秀,柔和的眼睛斜视向下,波光粼粼。

    乍一瞬,风华绝代。

    “姐姐既跟穗说了你的事,穗便也和姐姐说点自己的事吧。”

    她的唇映着早阳的曛茫,滴点莹光。

    她的话语坠落寒冬的风潇,啜啜凄凄。

    “呵呵...”

    “从哪里开始比较好呢——啊,就从一只小猫开始吧...”

    少女于是诉说着童年与童年的结束,饿殍与饿殍的开始。

    她说着狸奴,说着番薯,说着奶奶,说着爹爹,说着弟弟,说着娘。

    说着欺骗,说着刺杀,说着下毒,说着荒野,说着兵乱,说着饿殍。

    说着人牙子,说着影子戏,说着澡堂浴,说着炒青菜,说着绣花鞋。

    说着疑惑,说着饥饿,说着死亡,说着癫狂,说着恶意,说着愤懑。

    说着狼,说着羊,说着虎,说着猫,说着良,说着穗。

    她说啊,说啊,说。

    仿佛不是讲给谁听的,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她不能不说啊,她不得不说啊。

    因为这是,唯一证明那个名为满穗的女孩,存在的故事。

    穗已忘记自己说了多少,说了多久。

    她说了很多,唯独将与良之间的仇恨与约定深埋心底,只悄悄对着自己倾诉。

    等意识过来时,侧人已泪流满面。

    女子轻轻拢过女孩,抱在怀里,搓揉她的头。

    “你年纪还这般小,这般小,上天怎么忍得...”

    “呜...”

    “啊...”

    穗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忘记刚刚自己说过了什么,茫然看着远方。

    哭了一会儿,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玉佩,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小穗,你听额说...”

    她把玉佩塞到女孩手里。

    “额本来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额爹了。那帮畜生...额爹也没了,额的清白也没了,额本来想找个机会同他们拼命,成与不成,便都死了。额已经不想活了,额满脑子只想杀了他们,但是还没能杀了他们,你那良爷便将他们杀了...所以,良爷不但是额的救命恩人,还是帮额完成心愿的人。这块玉佩是额爹爹留给额的,闯将还给额了,额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能作为报答了...”

    “不...”

    穗下意识地推脱着。

    “额的仇人死了,额本来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着了,额不知道,额真的不知道,额本来想找个机会死掉便是...但是额,额,额听完小穗你的事,额感觉,感觉,额好像还不能就这么死了,额应该还有能做的事情才对,额应该也还有能报仇的人才对,额应该好好活着,爹爹应该也是希望额好好活着着才对...”

    好多泪。

    “但是额没那个胆子,额知道你们做的是大不敬的事情,额不敢做这种事情,爹爹也不会让额做这种事情,额,额...额不知道,额想活着,但又不敢跟你们走,额的大恩又必须报答,所以额——所以额——”

    她抬头看向穗。

    “额不敢做的事情,只能交付给小穗你了!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感觉,你是那个,可以做到额不敢做的事的人...额不敢留着这块玉佩,额怕看到想起爹爹,额知道,额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重新开始,额,额,额...”

    她捂住了脸。

    “额想要活下去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她嚎啕大哭。

    “活...下...去...”

    穗艰难地重复着。

    “活,下,去。

    ...

    三日后,女子整点了不多的行李,朝着大山更深处,走了。阿牛,那个只会用盾不会用刀的,随行。

    夕阳下,穗捏着玉佩,望着早已看不见的两人背影,抓着良的手。

    扭头,她问:

    “良爷?”

    “嗯?”

    “良爷,什么才算活着呢?”

    “不知道。”

    “...”

    “...”

    “穗儿本以为,有饭吃便是活着。”

    “嗯。”

    “后来就觉得,有仇恨才是活着。”

    “呵。”

    “现在啊,不知怎么的...我感觉”

    她升起眸子。

    “有人念着,便是活着。”

    “不复仇了?”

    “那还是要复的,仇也是一种念想嘛。”

    穗捂嘴轻笑,气息吐在手里温热的玉佩上。

    “良爷的仇,穗儿铁了心是要念到死去为止的。”

    “看来我这一生是得不了安宁了。”

    良笑笑,摇了摇头。

    “那是。”

    穗捏了捏良的手。

    ”不过穗儿似乎又觉得,杀良爷的事还是没那么急了。”

    “总归要先杀了豚妖吧。”

    “哼...自然。说来,良爷,你看我这几月,是不是长高了点?”

    良听见,便蹲下来,捋着穗的头,细细审视了一番。

    半晌,他作出评价:

    “没高,不过胖了。”

    “...”

    穗横瞪一眼,摆开良的手,扭头,甩出长发,瀑布般洒落在男人脸上,摔门回房。

    “胖了不是好事嘛...”

    良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天,太阳已薄暮了。

    睡罢。

    今夜,穗躺在床上,听着榻下隐隐约约的鼾声,沐着窗外隐隐约约的银茫。

    不太睡得着了。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

    自己有仇,良爷有仇,闯将有仇,那姐姐也有仇。自己在军中认识的大多数人,好像也都有仇。

    这仇恨像是一张大网,框住了世间所有人,纠纠缠缠,不得超脱。

    若是有一天,杀了仇人之后,又发现尚有更大的仇人...她又应当怎么办呢?

    少女不知道。

    日月轮回,川流不息。

    那便安眠吧,因为...

    离那一天的到来还有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