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穗:九载闯军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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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生生

    “吃,快吃,欸慢点,慢点,别吃了,噎着,别噎着...水!来人呐!快拿水来!咳咳,水!啊?咳出来了?那好,那好,别噎着,慢点吃...”

    妇人猛猛拍了几下自己娃儿干瘦的脊背,转过头来,眼里盈了泪。

    “谢谢,谢谢,终于有吃的了...唉...可惜,可惜老头没能熬过来...”

    她的面前是一个半大丫头,黑色的头发很是干爽,眸子里闪着光,衣裳却是破破烂烂。

    “刘妈节哀。这里还有,够咱们吃的,水在那,别又让孩子噎着了。”

    少女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起初是静谧如野的沉默,而后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最后是久久不绝的哀伤。

    这个早夏,不少人没能挺过去。

    但饥饿终究未能猎尽这些的人们。

    穗坐在小小的土坡上,看着他们。

    天上的太阳暖暖的,自己的影子长长的。

    教书的张先生饿久了晕了,不过好歹留了口气,刚才挣扎着喝下了粥又躺下了,现在还被为数不多的几个学生围着。

    治病的宋大夫前些时间摔断了腿,还没彻底养好呢,现在被人抬在木板上给犯了急性胃病的士兵开药。

    练兵的王教头跪在一处坟前,撒了点东西上去,看不清是粥还是酒,亦或者就是白水。王教头没露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话,可能是不想打扰他娘睡觉吧。

    两月里瘦了快五十斤的何厨师,犯了疯病但依旧善良的黑瘸子,喜欢把伤痕露在外面结果现在半死不活的周马快...

    这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来呀,去呀,到这世上走了一遭。他们唱呀,跳呀,都努力想要演好老天给自己安排的这场属于自己的戏码。

    有的人带着故事来的,有人没留下故事就走了,旁人看着,听着,又会哭着,笑着。这些戏码纵情被演绎,沦为溯洄的注脚。有人获得了自己的盛幕,有人遗憾早早退场,有人始终默默无闻。

    但时间不在乎这些,它无情的走来,又无情的走过。它践踏历史,抹平文明,势必要带走一切的记忆,永恒的刻度,万般的思绪。

    他们终将被遗忘。

    穗站在高高的土坡上,望着他们。

    望着他们。

    身后响起脚步声。

    “啊,良爷。”

    她回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良爷,怎么,不多歇息会?”

    穗抿着嘴,漾漾一笑。

    良蹲下身,用手掌轻轻拍了两下少女身旁的地面,便也靠着坐下了。

    夕阳刻过他的胡茬,在身后留下几寸朦胧的虚影。

    “醒来见你不在,就也想出来走走。”

    “良爷可真是爱操心,就这么惦记穗儿吗?”

    “...吃饱了,觉得有点闷罢了。”

    “呵,良爷这几月可是受累了,又是探路,又是巡逻,又是打猎,又是探路,又是演戏的,可叫穗儿心疼呢。如今好不容易能有一些喘息的时刻,怎么不好好休息呢。明明端茶倒水,按摩做饭这种小事,吩咐穗儿来做就好,良爷舒舒服服躺着就好啦。”

    良白了她一眼。

    “可不敢,你先收拾好自己吧。”

    少女的柳眉顿时竖了起来。

    “穗儿昨日才刚刷了身子的!倒是良爷,什么时候也擦一擦,全是泥!”

    “闻不出来。”

    “那穗儿身上的味道,良爷就闻得出来吗?”

    “大山里折腾久了不都是一个味儿,能闻出来啥。”

    “你——那良爷还好意思说我!”

    “...我是说,你先给自己吃饱了,再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吧。我这会不累,让我松下来反而会觉得累。若是还有要帮忙的,尽管喊就是。”

    “...哦。”

    穗委屈地嘟了嘟嘴,把头扭到一边,不说话了。

    天空下火红的太阳被一朵厚重的云遮挡,赤霞的光线在云层中盈盈流转,流送到这方世界。

    下方的哭声小了些,芸芸众生开始忙碌起来。

    忧愁总要留在昨天,今日的饥壑还需填满。

    “满穗。”

    “嗯?”

    少女扭过头来,眼睛眨巴眨巴闪着。

    “满穗,你也...辛苦了。”

    他说。

    “啊?”

    穗愣住了。

    良轻轻拢着她,拉过那娇小的身躯,靠在自己的身上。

    “累了,好好休息吧。歇会吧。”

    “啊...”

    穗就这么靠在他里,脸颊上传来布衣粗糙但温暖的质感,好像还有一些若有若无的心跳声,从饱经风霜的胸膛里漏出,传入她的耳蜗。

    她抬起头,看向那人的下颚。

    那个自己无数次凝望的地方,不知何时又添了几处淡淡的疤痕。

    她鼻头一酸。

    ...

    我...辛苦了...吗?

    自己也许,确实是有些累了吧。

    算来,又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呢...

    她抱住他的臂膀,埋下头,并未露给谁看到的眼泪深深藏于风吹日晒的衣襟之中。

    可恶,我为什么会哭啊...

    哭...啊...

    ...

    崇祯七年,七月初。

    李自成同陈奇瑜谈。成,瑜受银三千两,送粮两百石,缓急。

    ...

    “他们也很机灵,给的粮差不多只够咱们这么多人吃四五天的...”

    “呵,听你这么说确实是,刚刚好够咱们缓过来,但军队的野性还未恢复。”

    “没事,现在他们看的没那么紧了,找准机会,好打通几个关键关节...”

    “啧,我再抛弃趟...”

    “专业的事情就让专业人去吧,良爷你这类拉不下脸皮的...嗯?有人回来了...嗯,比预料中还顺利呢。”

    崇祯七年,七月末。

    李自成同陈奇瑜约定,闯军分为三波,依次撤出。

    ...

    “他们是想分化我们,让我们没法轻易联合...这招倒是有效,闯王为了面上的招安,也只得答应...”

    “这——倒是小看闯军了。”

    “得须运作一番,先让妇孺和不能打仗的在一起,撤走。留几个有名声的当幌子,核心聚在一起...人数不是问题,关键是同时发力...”

    “摔角为号?”

    “不可,闯军当下凝聚力不稳,约定共反的口号很容易传进明军耳中,若是不慎,反倒会被利用...”

    崇祯七年,八月。

    是闯军最后一波人的离开大山的时候了。

    良的手臂被结结实实的捆在身后。

    他,与闯将李自成,以及军中剩余的几位凶名显赫的人物,此时都受到了重点关照\u000b。其他人还得用脚来走路,他们不用,这些名气大的可以坐车。

    囚车。

    陈奇瑜虽然有些刚愎自负,但还没有愚蠢到会把后背交给昔日敌人的地步。

    闯军中,普通的军士们可以简单地收缴掉武器,再用绳子绑在一起,只余几人严加看守即可。

    但面对李自成和良,以及同这两人一般的高危人物,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过。

    一来,是这些人武艺高强,难以安居。二来,若是可以牢牢控制住闯军的这些将领,剩下的人也翻不出什么水花。

    囚车零零散散分了几辆,没有装满,一辆车上也就四五人左右。均被搜过身,连一片稍微有些锋利的陶片都没有被剩下。

    他们穿着蔽体的单衣,顶着勉强遮阳的帽子,坐在车里,压低了头颅,未有对视。

    时辰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