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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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话里有话

    即便如此,静云还是觉得心里头一阵抽搐。她感觉到了这一步也不好再坐视不管,这也不是为人子女的做法。她拧开了病房的大门,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她蹲下身,尽量将父亲扶起。而林诚初此刻正一个劲地哆嗦,整个人脸面和嘴唇都泛了白。也不知道是刚才被惊吓到了,还是腰身扭到了痛的。

    谁都没有料到静云会突然出现,他们看着静云扶着林诚初摇晃着站了起来,丝毫也没有顾及兄弟姐妹的情谊要过去帮忙的意思。他们见了静云一身起了球的旧衣物,脸上都是一副掩饰不住的嫌弃样子,下意识地退闪到两边。与其说这是给这对父女腾出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来,还不如说是觉得这俩父女真晦气,离他们远一点才好。

    这家子人混的实在太差了,老的嘛如林诚初那样的,一直就是不经吓的主,还不顶事,一直就在林家没有什么存在感,完全显得很多余;小的嘛就是静云这样的,看起来是念了个博士,好像是出国镀了金,可以带着全家鸡犬升天打翻身仗了。结果嘛,谁想得到她回国连工作都找不到,这书算是白念了不说,嫁人还嫁得一塌糊涂,现在还带个拖油瓶,日子也是过得苦哈哈的,任谁看着都觉得这家人是没有希望了的。人就是那么现实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像静云家里这种情况,他们觉得还愿意认这门亲戚仿佛都已经是开了天大的恩赐了。

    静云迎着那些明里暗里的鄙夷和探寻目光,竭力从容地从护士那里借了轮椅过来。林诚初刚坐上去的时候一手扶着腰身,嘴里还嘶嘶地抽着气,大概是伤得不轻的缘故。可是他人一坐上轮椅,就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一叠声地催促静云:“我的祖宗诶,可别愣着了,赶紧带我去急诊看看,要是伤到腰可就麻烦了。”在兄弟姐妹面前,畏畏缩缩什么话都不敢多说,一到自个女儿面前就想体会发号施令的掌控感了,林诚初就是想让人看看,就算自己再没用,至少还命令得动女儿。静云目不斜视,懒得理会。她深知这是父亲一贯秉性,也不管他急成什么样子,她总归是要如泰山巍峨不动之态的,要不然就彻底乱了套了。

    “急什么急?万一又摔了可怎么办?”

    静云这话音量并不大,却听得林诚初直撇嘴。他晓得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如今已经有些指挥不动了。可在众人面前没起到应有的效果,他又有些不甘心,只得可怜巴巴地转过头望着静云,试图唤起她那一点传统的父慈子孝的观念来推动这件事情。静云却是仰头看着电梯上的层数,巧妙地避开林诚初的目光。林诚初可以慌张失措像个小孩一样反复无常,不管不顾一个长辈该有的尊严。而她却不可以,这个家总归得有个定得住的人。

    到了急诊,挂号、缴费、取药,一气呵成,静云帮着护士给林诚初的腰上缠跌打膏药,林诚初愁眉苦脸,好似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当知道绞尽脑汁也唤不起静云一丝同情之后,又调转了墙头主动说起了方才病房内的争执,试图将刚才尴尬的气氛多少缓解一些。

    从父亲口中的描述可知,方才病房内发生的事情与静云推测的并无二般区别——她的爷爷林廷宗已经到了胰腺癌晚期,专家会诊以后认为,目前所有的治疗手段都没什么实质性的意义了。因而医生建议将老人家转入到医院新开辟的安宁养护病房,以帮助病人减轻痛苦,去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路。

    这原本只是医生正常的建议,但是林家人却各有所思。大伯为人固执又古板,对于“安宁养护”这样的概念实在有些难以接受。对他这种人而言,一个“孝”字的表面意义大过天。比起治疗的实际意义,他更在乎旁人的评价,只想像电视里那样做足了传统价值观里的孝顺戏码,这该做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应都给做全了,该有的“孝子”美名也都统统到位了,这也便是他此生志得意满的一部分了。一个电力局的退休干部,一个有着孝子美名的老干部,说什么都是思想觉悟要比其他人要高出一头来的。

    而三姑呢,一向与大伯不对付,平日里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又不少,天晓得她这次又是打了什么算盘。当年她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一夕之间决意让儿子道川去派出所改了户口本,说是要跟着自己姓林。又让儿子从“外公“硬生生地改口到了”爷爷“,林道川那一声声的”爷爷“可真是绝杀,真就喊到了老爷子心坎上了,可不是半路杀出来个好乖孙嘛。带着个林家孙子的三姑,多少觉得自己手里筹码厚重,也就时时刻刻想要凸显一点自己的存在感来。因而就是大伯反对的,她就要去唱反调去支持。就像今天说的安宁养护的争论,她美其名曰“相信科学”,可她一个中学课本都学不明白,肚里没半两墨水的人,哪有什么科学可言?话里话外,无外乎都是对大伯身为林家长子的权威的不屑和挑战罢了。

    说起这类家长里短,林诚初倒是有些眉飞色舞的样子了,好像方才的五官乱拧的不过是静云的错觉。大概他也意识到静云一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她脸上漠不关心的神色实在叫人有些挠心——仿佛方才是自己自言自语说得过多了,显得像个嘴碎的长辈。因而林诚初说着说着,又小心翼翼地停顿了下来。

    “你觉得呢?”乍一听是林诚初想听一些静云的意见,实则不过是他在为自己挽尊。更何况静云是家里唯一的博士生,好歹也是念了一车书的人,要是真狠起来也是可以骂人不带脏字的。最好就是借着静云的嘴巴,狠狠批驳下大哥和三妹的行径,这样好显得他今日遭遇的无辜,更显得他像是林家家里头唯一的老好人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获得一点安慰感,这是他惯有的阿Q精神。

    “长辈之间的事情,什么时候容得我一个小辈来插嘴了?你问我的意见,还不如问问你自己是什么想法。别每次吞吞吐吐的好像这点主意拿不定,你又不是三岁的孩子!”静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林诚初的套路,她实在不喜欢这种被父亲当枪使的感觉。她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并不是他指哪打哪的工具。有本事就当着大伯和三姑的面去质问把公道给讨回来,躲背后磨磨唧唧地嘀咕实在是窝囊。静云打小就受够了冷眼,人家说是爱屋及乌,可林家是把对林诚初这种窝囊废的冷眼相待,也一并给顺到了静云身上。那种不能言明的嫌弃,仿佛牛皮糖一样粘着,怎么甩都甩不干净。

    林诚初的荒谬就在于,即便这会只剩下他们父女两人了,两个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依旧不肯从自己嘴巴里说出自个大哥和三妹的一句不是来。他可以借着别人的嘴巴,从道德高地上去指指点点说人家的不是,却不能接受那些话是从自己嘴巴里出来的。他用自己的那套语言和逻辑左顾言它,始终也不愿意正面回应自己是支持还是不支持老爷子去安宁养护病房的事。反正含含糊糊地说着,把事情越说越糊涂,那他就像躲进了壳里的蜗牛,有种说不清楚的舒服和安全感。

    “诶,你这孩子,看你这话呛的。这到底不是我自个一个人的事,我能做得了什么主呢?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换作我病重了,你会把我送进安宁养护病房么?”林诚初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似乎是突然联想到了自个往后可能要面临的处境,又暗戳戳地试探起了静云的态度。他知道自己在静云心目中的地位不及她的母亲,所有人都瞧不起他,嫌弃他。而他的女儿呢,会不会有一天也突然变成铁石心肠扔下他不管?他不确定,也实在没有足够的安全感可言。

    父亲的这种试探里还带着撒娇,静云一时间觉得无语又好笑。父亲原本是想借着她当垃圾桶,来倾诉今天被人推倒的委屈。可是在不如愿的时候,他就没有别的招了,只能从不同角度加倍地来索要安全感。静云把这件事情归结成父亲真的已经老了,之前的岁月里他在原生家庭被打压折磨得太狠,长期夹着尾巴做人毫无存在感,乃至于现在已经丧失了一部分正常思考的能力。那种荒诞和试探,某种程度上甚至连三岁孩子都不如,实在太不成熟了。都是成年人了,口头几句话表示不会在他重病的时候抛弃他有什么用?还不如一切看实际行动说话。

    既然来都来了,不去跟长辈们打招呼是不礼貌的。无论刚才病房里闹成什么样子,静云总归都还得过去招呼一声。趁着父亲打盹输液的间隙,静云重新回到了住院部的二十楼。

    爷爷林廷宗还在病榻上昏睡,大伯和三姑分别坐在两边,这会倒是挺有默契的,仿佛隔江而治划了地盘,谁都不带理会谁一下。一看静云来了,三姑倒也还没糊涂,率先起了身来,算是有分寸地张罗了椅子让静云坐下。几个人大眼瞪小眼,谁都没有主动提起方才病房内的争执,仿佛刚才一切不过是错觉罢了。

    两人就着着茶水,三姑随口问了静云父亲伤势的情况,三言两语又窸窸窣窣拉起了家常,顺道说起了静云表弟道川的事。原来道川这几天在东京参加一个艺术展,顺便要去领一个“先锋艺术家”的荣誉奖。他这些年艺术才华据说得到了很大的发挥,在现代艺术领域算是小有名气,得到了不少圈内大佬的赏识,现在是风头正劲的时候。想当年道川上学的时候念书最差,也是家里最不被看好的孩子。谁想得到毕业后也就十来年的光景,也轮到他风光的时候了。

    什么先锋艺术家,说到底还不是道川借着“林廷宗孙子”的名号在外头大摇大摆地混圈子嘛?那些人说是说欣赏林道川的才华,他能有什么才华?还不过是承了老爷子的面子,送个顺水人情给他抬抬轿子罢了。这溜须拍马,狐假虎威惯了,三姑和道川倒是自己也迷失了,还把外头那些吹捧都给当真了,真以为林道川是什么天降英才呢?这种话拿出去蒙蒙外人也就算了,放家里头说道,怎么听都觉得滑稽。

    “道川优秀,是三姑你培养得好。”静云决定先发制人,暂停这无趣的话题。她知道从前上学时候道川学习不如自己,这么多年了,三姑心里头始终憋着一股劲没处使。三姑就是故意要讲这些来戳一戳静云的痛处,证明窝囊废一家再怎么折腾也掀不起大浪来。点拨个三两下,她那虚荣心就得到了极大的满足。